褚恒将此物送来,其意昭然若揭,他不仅要方商死,还要他死得“合情合理”。
一股寒意,无声地爬上许尤的脊背。
他抬眼看向王诚,对方的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只是在递送一匣寻常点心。
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,许尤的声音也有些发干:“殿下仁厚,对尚书如此挂怀。只是…私用药物于囚犯,恐于法度不合,万一…”
他的话留了半截,试探之意明显。
王诚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他慢悠悠地从袖中又摸出一个黑色扁匣,推到许尤面前,“大人顾虑的是,殿下也想到了此节。”
他轻轻打开黑匣,里面并无他物,只有一张折叠整齐、边缘泛黄的旧纸,“此乃十年前,大人初掌南厂时,经办‘永平侯府通敌案’的…原始签押笔录。大人想必记得,当年结案卷宗上,有几处关键证词,与这份笔录,似乎…略有出入?”
许尤的瞳孔骤然一缩,永平侯府一案,是他晋升南厂提督的垫脚石,却也是他最大的把柄。
这份记录他已授意毁掉,怎会落在褚恒手中?
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,褚恒这是在告诉他:要么听话地让方商死去,要么这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、抄家灭族的证据,就会出现在御案之上。
这哪里是送药,分明是送索命符。
威逼在前,替他办成此事,便是上了褚恒的贼船,日后或可得保,甚至更进一步;若不成,便是死路一条。
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
昏黄的光线下,许尤的脸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几下。
良久,他叹了口气,伸出手,缓缓将扁匣拉到面前。
王诚见状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他笑着将那黑匣收起,重新拢入袖中,仿佛从未拿出来过,“大人可真是识趣,殿下还让小人带句话,许卿劳苦功高,本宫记在心里了。”
言罢,对着许尤微微一躬,重新戴上兜帽,如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,融入沉沉夜色之中。
许尤独自坐在灯下,盯着案上那刺目的瓷盒。
他心知肚明,这天麻的药性如春蚕食叶,无声无息,待到方商哪一日熬刑不过,或惊怒攻心,那脆弱的心肺便会如紧绷的琴弦般骤然断裂。
褚恒此举也颇有深意,一来,他与方商有牵连,因担心祸从口出,便欲除之后快。
二来,陛下近来立储之心频动,褚恒急于联络朝臣获取支持,这也是在逼他站队。
良久,他猛地抓起旁边的镇纸,狠狠砸向地面,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门外的侍卫叩了两下门,颤着声音问:“大人?”
许尤喘息片刻,“无事,失手罢了。”
他闭上眼,靠在椅背上,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将他紧紧包裹。
此事一步错就是万丈深渊,赌对了便是从龙之功,赌错了,就是前程尽毁。
窗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汁,沉沉压了下来。
此时大皇子府内,暗摸摸的一片,只有檐下几个红灯笼在摇晃。
褚恒似乎很喜欢这样昏暗的环境,府中下人想要多挂上几盏灯笼都被训斥了。
“殿下,话已经带到,许大人收下了。。。。。。”王诚毕恭毕敬道。
“哦?倒是识趣。”褚恒在书房内临着一幅《兰亭序》,高大的身躯微微弯着,笔走龙蛇,低笑一声,“倒省得本宫再多费功夫。”
待写到“死生亦大矣”那一句时,他笔锋微顿,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不易察觉的深痕。
他垂眸看着那墨痕,片刻,手腕轻转,依旧从容写去,只是嘴角那抹惯常的温和弧度,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,似乎比平日更加淡漠。
“是,殿下有那等证据在手,不愁许大人想不通。”王诚讨好地笑道,“那接下来还需要做些什么吗?”
褚恒觑了他一眼,“不必,许尤会安排好一切,动作太多反倒会招人猜忌。”
“是。”
*
连日的阴雨,西京笼在一片湿冷的灰蒙里。
南厂所在的深巷幽寂,青苔侵阶,两扇乌木大门紧闭,门首狴犴石兽经了雨水,愈显森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