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,天子昨晚驾崩,逆贼刘建伪造遗诏,登基称帝。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,举兵讨贼。”吕赏笑道:“也是咱们的交情,我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,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——”
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,抬手在案上摊开,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,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:“太后的旨意,诛刘建者,以一县之地封为侯国,子孙承之。老桓,你可想好了,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。寻常封侯,除了开国的几个,有多少实封的?无非是食邑而已。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……”
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,桓郁始终默然无语。
桓焉道:“不瞒吕都尉。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,除了吕都尉,还有建太子派来的何司直,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。诏书有用传国玺的,有用太后印玺的,有用皇后之宝的。别人我不知道,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。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,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。”
吕赏佯怒道:“嘿,小家伙,你难道还信不过我?”
桓焉笑道:“小侄不敢。天子驾崩,群龙无首,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,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,还有虎符……”
吕赏摆手道:“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,从宫中抢走的,作不得数。”
“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,还有期门武士、两厢骑士、殿前持戟、都候剑戟士,又有大司马主事……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?”
吕赏脸色有些难看,勉强道:“天子驾崩,大司马哀伤过度,一时不查也是有的。”
“不是我信不过叔叔,只是事关社稷……”桓焉停顿了一下,然后道:“小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,毕竟军务之事,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。宫里若是不忙的话,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?”
“宫里有什么忙的?刘建一介丑类,跳踉不了多久。”吕赏打了个哈哈,然后摸了摸下巴道:“霍子孟啊?得,我就等着吧。老桓,你要耽误了立功,可别怨我。”
吕赏站起身,甩着袖子走了两步,又转身道:“我还得给你提个醒,那帮刀笔吏都是狗娘养的,最不是东西,你要去得晚了,非但无功,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观望的罪名。你可得当心啊。”说完,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。
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,然后转头道:“父亲大人,要不要请那个治礼郎进来?”
桓郁道:“你先说说。”
桓焉直起腰,“刘建不成。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,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,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?刘建若想赢,只有一条路:打下永安宫。只要永安宫还在,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。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?若能打下永安宫,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。论双方赢面,吕氏当占七成,投刘建,犹如灯蛾投火,智者不取。但投吕氏……”
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,然后说道:“投吕氏的话,虽然太后行事果决,但二百年后族,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,嚣张跋扈之徒。吕大司马主持丧事,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,堪称天下奇闻,令人骇笑。而那个吕赏,与父亲大人只是一面之交,行事便无所顾忌,居然放言恐吓。”桓焉坦率地说道:“儿子也不看好。”
见父亲没有表态,桓焉接着说道:“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,北军八校尉,虎贲校尉刘箕、中垒校尉刘子骏、屯骑校尉吕让、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。射声校尉吕巨君、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,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,还有父亲大人。以儿子看来,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,都将两败俱伤。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。而这个渔人,多半就是霍大将军。待两边斗得精疲力尽,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。依我看,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诸刘伤败之际,远迎外藩,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。”
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,没有作声。
桓焉壮起胆子,“霍大将军掌权多年。若要取而代之,这是唯一的机会。”
“你错了。”
桓郁终于开口,“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,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。眼下霍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,看似拥兵观望,但只要太后尚在,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指头。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。”
“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?”
“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。造太后的反?他狠不下这份心。”
桓焉不甘心地说道:“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?父亲大人,机会难得啊。一旦错过时机,待得尘埃落定,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——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。”
“左武军?”桓焉一头雾水,“王师帅吗?”
桓郁没有再说,只吩咐道:“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。”
“是!”桓焉站起身,一边莞尔道:“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,着实好笑。太后尚在,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?”
桓焉刚要举步,忽然外面一阵惨叫,接着一片大乱。
桓焉抢步出了营帐,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,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吞噬,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。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,弓弦响处,将奔逃者一一射杀。还有一名头戴高冠,身着儒服的文士,他手中提着长剑,赤着双臂,双袖绑在肘间,此时正纵马而起,犹如苍鹰搏兔一般,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落马下。
桓郁治军极严,为了防止营啸,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,此时外面虽然大乱,军中依然静悄悄的。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,但没有主将的军令,没有一个人走出营帐。
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,彼此相距百余步,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,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,但此时那些权贵、名士就像猎物一样,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。
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,张大嘴巴,半晌没有合拢。
当长剑又一次落下,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,头颅高高飞起。惨叫声戛然而止,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。
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,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,神情却平静如水。
他收起佩剑,然后微微一笑,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。桓郁此时也走到帐前,看到那两颗首级,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。
两颗首级,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,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,此时怒睁双眼,死不瞑目;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,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。
“长秋宫使者班超。”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,长声道:“桓将军,如今外扰尽去,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