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入时分,残阳还染着宫墙,忽然一阵狂风卷雨而来,打湿了檐下悬着的宫灯,灯影在雨雾里晕出一圈暖意。
天禄阁最南端的笃学房,一位身形修长、面容清矍的耄耋老者坐在书桌旁闭目养神,忽然他的脑袋猛地一磕,瞬间惊醒。
便听到小书童埋怨的声音:“师傅,早劝您到梢间躺着休息去,您偏不听,都讲了大半日的经了,还非要陪着小七公主,也不嫌累。”
皇子皇孙、朝廷宗室子弟及少数因功封侯的公卿之后,从总角起到未成年之前都集中在笃学房学经,常年有多位名满天下学问深厚的大儒在此教授儒家经典及史籍。
老者也不恼,显然习惯了书童的数落,笑眯眯看着他麻利地收拾着散落的简牍,语气温和地笑道:“小溪,你不常说七公主长得好看么?怎的又说累了?”
“好看归好看,但她总喜欢将您的长须编成麻花辫,她扯您眉毛我都替您疼得慌。”圆脸上有一双大而圆的黑亮眸子,嘴唇红润像个女娃娃的小书童语气很无奈。
老者目光落在窗外的雨丝上,语调缓慢似屋檐边淌过的雨水:“小女娃,总不宜拘了她的天性才好。”
小溪很老成地叹了口气:“师父,那不是天性是任性。”看一眼冰盘,“下雨天反觉闷热些,我再去取些冰来。”一头说一头出门,险些撞在一位高大俊逸的穿着明黄龙纹袍子的男子身上。
小溪惊惶地双膝脆地,口称: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老者便看见天子刘芳径直进了书房,欲待起身已然来不及,因含笑躬身道:“陛下怎的来了?”。
刘芳大步来到老者面前,手向下虚压了一下道:“帝师不必起身,朕觉着下雨天宫内寂寥,到此与帝师手谈一二。”
天子口中的这位帝师,姓高名远木,字楚天,两代帝师,人称二代木。这个二代,不是那些一出生便赢在起跑线上的富二代官二代,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二代帝王之师。
高远木在刘芳的爷爷坐江山时历任谒者、谏大夫、丞相司直,司隶校尉、御史大夫、太子少傅等职,先帝即位后迁太子太傅,领尚书事辅佐朝政。凡羲任丞相时闲过一段时日,在石渠阁召集儒家大师论《五经》同异,主持《毛诗》研究,著有《毛诗释义》。
高家是江南名门望族,世代簪缨,家学渊博,自他起,江南高党历数十年而不衰,其长子高彭丰现为太学大祭酒。
刘芳忽然定睛看着高远木,但见他脸上两条雪白长眉及下巴上的雪白胡子均被编成了麻花小辫,再探头去看他脑后,长发亦是如此,脸上不禁现出十分好奇的表情,纳闷道:“帝师意欲何为?”
一向泰山崩于前而波澜不惊的高远木见皇帝盯着自己的辫子,不禁老脸泛红,拢了拢质料上乘的玄云纹袖的常服,期期艾艾道:“无甚事。”
刘芳板着脸问正在屏神凝气冲茶的小溪:“此是何故?”
小溪跪下道:“回陛下,方才在此温书的七公主殿下说累了,要给太傅换身行头。”
刘芳失笑:“还不即刻给帝师梳理好。”
小溪点头如捣蒜:“奴才遵旨。”
刘芳嘴里责备着,脸上却满满的宠溺:“帝师该多管教七丫头才是,她都被皇后宠得无法无天了。”
高远木摆摆手:“无妨,小娃娃便该活泼些才好,尤其是女娃娃,也就在爹娘跟前的几年能任性些,也是爹娘有爱才能持宠而娇。”
不着痕迹的几句马屁拍得刘芳心底烫贴。
小溪快速将高远木的须发理顺,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盘下有四足的墨玉棋盘置放于书桌上,将内装黑白棋子的藤篓摆在棋盘两头。
窗外下着雨,光线有些昏暗,他在桌上添了一盏琉璃灯,方才躬身倒退着出了书房,将门轻轻带上。
棋盘呈正方形,纵横十七道,合二百八十九道。
师徒二人的视线牢牢盯在棋盘上。
照例是刘芳执黑先落子,他显然有些举棋不定,犹豫着用第一只棋子占了金角银边。
高远木紧随着跟进白子,一刻钟过去,刘芳输了一局。
第二局,高远木先落子,刘芳在最后抢劫不成,竟要悔棋,被高远木腆着老脸伸手拦住。
师徒二人都是臭棋篓子,日常只有高远木悔棋,还大言不惭地宣称: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九鼎,自然不能悔棋,可天底下总得有人悔棋,老臣便是这个“有人”。
与其说师徒二人下棋是博弈,不如说是娱乐放松更为贴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