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洄把杯子放下,一声脆响,半散的头发因为脊背弓起洒到胸前。公羊洵终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,撸起袖子要诊脉:“你别死在我这。”
“没事。”陆洄扬手打断他,飞快道:“我明白了,金鉴池是个庞然大物,对外铁板一块,以你自己根本不可能越过,所以要借人脉和时运——比如这次百仙会。”
公羊洵收回手:“总得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,大到足够把这些东西都捅出来,十年前陈氏被你清算,元气大伤,金鉴池风雨飘摇之时吸纳了从关中逃到江南的淫宗子夜歌,本来只是临时抓住根浮木,当看门狗用的,谁知道后来越来越扯不清,我早知道它有一天会被这条狗反咬。”
“事到如今,离报应圆满只差把天捅破了。”他动手剪起烛花,“就看你那大侄子愿不愿意送一阵东风来。”
陆洄又闷闷地咳了几声,刚要开口,公羊洵突然神色一凛。
那双贼眉鼠眼的绿豆眼骤然迸发出警觉的精光,直射向洞口的方向。
“结界有异动,”他用气音厉声说,“有人跟踪你?”
“玄察院的探子。”陆洄面沉似水,“他们早该监视住这些排名靠前的修士了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主的风声,亡羊补牢,动作还不算太慢。……你待会能借我张人皮面具吗?”
回到别院已经后半夜,露水结了一层,灯还亮着,陆洄甫一进门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,抬头一看,萧璁正夜游鬼一样靠着屏风看他。
案上还有一壶新热的茶,一碗冒热气的鱼羹,萧璁看了一眼外头黑蒙蒙的夜色,随后从屏风上直起身子,给他解下披风。
那张面孔猛然靠近,陆洄明明白白看到他眼底的乌青,心里有点怪异,面上还是不动如山,任他侍弄。
“淋雨了?”
温热干燥的手掌拂过他的肩头,难舍难分地在颈边停了一下,好像立刻隔着空气断出了什么,比悬丝诊脉都准:“我一会叫人煎副药先吃着。”
颈间皮肤本来就敏感,耳边人的吐息又凑的很近,陆洄一瞬间从上到下整个人都痒的不行,终于打算推开他。
正巧在此时,萧璁抬手的动作不知怎么牵动了伤处,压得很低地“唔”了一声,吓得他没敢动手。
趁着这微妙的片刻,那双手从他喉结一路绕后,终于把披风从肩头褪去了。
陆洄板着脸:“我缺你一个丫鬟?”
话刚说完,他就忍无可忍地偏头咳嗽了几声,回来还想再补两句,嘴一张,竟然带出一串更止不住的咳声。
这实在有点太拂面子,等萧璁给他拍顺了气,想说什么又都忘了。
萧璁长睫一垂,把汹涌的浪潮埋进眼底:“我去煎药。”
*
自镇国大长公主领命从燕都出发,一路经历各州府抵达江安共用七日。
七日里,各方势力钻尖了脑袋各显神通。
这边是人赃俱获,玄察院缉拿了当天鬼迷心窍篡改传送阵的督查弟子,那边是风言风语,野鸡大师在坊间传闻玄察院与金鉴池暗中交易,往上有江安刺史陈谟上书痛陈己过,往下有无名散修跳出来作证十二障是幻梦无疑,中间还夹杂着私人恩仇纠纷无数。
全江南的好事者听热闹听得头都大了,最后融会贯通,编出了一个“玄察院和陈氏权贵一同去金鉴池买沟子赊账还不起,合谋排一出大戏来搜刮民脂民膏”的故事。
虽说看起来完全没谱,实际上一细想,竟然也大差不差。
大长公主回绝了陈谟提供的府邸,连公堂都是另立的,一来就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,先雷霆手腕接掌了大权,又提了一连串人前往受审,连着吹了好几日薰风的江南竟然当天就下起凉飕飕的小雨。
接着审案三日,整个江安风声鹤唳。
为免探子起疑,几日里,陆洄间或跑到元霞山周边赏赏春景,极偶尔地去思过壁瞧一眼那“假名胜”。
为了装得像,他不只带了面具,出门的时间也不固定,看见什么好玩的就顺道拐走,好像真是人傻钱多又有闲的土老帽。
玩归玩,陆洄痛定思痛地思索了一遍萧璁的情况,觉得问题主要出在自己身上——从地宫出来之后,他唐突发现小徒儿猛然长成了个成年人,还是个颇有心事的成年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