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旻会意,上前两步,将册子轻轻放在书案空处,语气平稳地禀报:“这是大小姐…和墨痕社几位同学,新近编纂印行的社刊。”
吴道时放下钢笔,身体微微后靠,目光落在册子封面上。简陋的纸张上,用浓墨印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——“墨痕”,其下是一行稍小的字:“国难特刊:危城下的呐喊”。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,没有立刻去拿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。
“就是这几日。主要在贝满校内及几所大学里传看。”陈旻斟酌着用词,随即补充了关键信息,语气凝重了几分,“处座,根据多方情报汇总,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燕京大学近日爆发的联合学潮,其核心诉求与散发的大量传单内容,与这册子里的文章观点高度吻合,尤其是大小姐撰写的那篇时评和林小姐的檄文。初步判断,这本《墨痕》特刊,很可能是此次大规模学潮的重要导火索之一。”
吴道时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。他抬起眼,目光锐利地射向陈旻,虽未言语,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。学潮的规模和影响他已有所耳闻,但他万万没想到,源头竟会与吴灼主编的这本小小社刊直接相关!
他沉默着,伸出了手,拿起那本册子。册子很轻,纸张粗糙硌手,油墨味尚未散尽。他翻开封面,目光迅速而精准地扫过目录,掠过那些刺眼的标题:《塘沽协定:割肉饲虎之后的危局》、《告全国同胞书》、《论非武装区与唇亡齿寒》……他的目光在主编“吴灼”、副主编“林婉清”的名字上停留了足足叁秒。
然后,他开始阅读。速度极快,却一字不落。
他先看了林婉清那篇《告全国同胞书》,通篇炽烈如火,词锋犀利,鼓动性极强,字里行间充满了少年人不管不顾的血性与愤怒。他面无表情地翻过。
接着,他重点阅读了吴灼撰写的那篇《塘沽协定:割肉饲虎之后的危局》。他的阅读速度慢了下来,目光变得极其专注,甚至带着一丝审阅机密文件般的凝重。文章逻辑清晰,引证确凿,从国际形势、条约法理到地缘战略,层层剖析,将《塘沽协定》的屈辱性、危害性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,阐述得鞭辟入里,冷静克制之下,是力透纸背的忧愤与不容置疑的批
,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,有惊讶,有审视,更有一种极其复杂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深处翻涌。他看到了她的才华,看到了她深藏的锋芒与锐气,这远超他的预期。但与此同时,一股更强烈的、冰冷的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。这篇文章的见地和胆识,太耀眼,也太危险!它不仅是一篇文章,更已成为一场重大风波的源头。它像一柄未经鞘藏的利剑,骤然暴露在阳光之下,必然会引来各方瞩目,尤其是…那些刚刚被他重创、正虎视眈眈的敌人的目光!如今学潮已起,各方视线必然追根溯源,吴灼和墨痕社,已从幕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他将册子轻轻合上,放在桌案一角,与那些机密文件并排,显得格外突兀。
“她近日可还安好?”他问,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的关心,但其中蕴含的紧张感只有陈旻能体会。
“大小姐一切如常,每日上学、回寝室,并无异样。只是…墨痕社近日活动频繁了些。”陈旻如实禀报。
“嗯。”吴道时淡淡应了一声,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线,“这册子…流传范围有多大?”
“据查,初印数量不小,通过学生网络扩散极快。叁所大学参与游行的学生骨干手中,大多有此刊。影响…已远超预期。”陈旻谨慎回答。
吴道时再次沉默。他靠在椅背上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能穿透黑暗,看到那座在协定下瑟瑟发抖的“危城”,也能看到妹妹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时那专注而执拗的侧影,以及由此引发的、席卷校园的怒潮。
欣慰吗?有的。他的妹妹,并非温室娇花,她有着不逊于男子的才情与风骨,甚至能以笔为旗,搅动风云。
但更多的,是骤然升级的担忧和警惕。事态的性质变了。从几个女学生的私下议论,变成了公开的、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政治事件。这将他最想保护的人,直接推到了最危险的聚光灯下。
几分钟后,他收回目光,看向陈旻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,但指令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厉和具体:
“第一,贝满女中周边,尤其加派一倍人手,暗哨为主,确保万无一失。所有可疑接近者,一律严密监控,必要时…可先采取控制措施。”
“是!”
“第二,立刻查清这期社刊的印刷地点和所有流通渠道。尚未散尽的库存,必须全部、干净地收回。相关经手人,给予警告,让他们闭紧嘴巴。但要做得巧妙,像自然消失,绝不能留下任何与我们有关的痕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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