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瞧公主,她不复方才与我说话时的松弛活泼,灯影戏里的狐狸精似的化作另一重脸色,极不自然、极别扭地端庄起来:“你好呀,这位……才人?我是十六。”
女子点点头:“我是武才人,在尚服局做事,先父是荆州都督。”
武才人形容丰润,方额广颐,轻薄粉黛,一双吊梢丹凤眼缀在拂烟眉下;头上单刀半翻髻,茉莉色苎布衫子上系着鸭卵青色襦裙,葛织披帛利落地斜缠在肩头腰间。
这身装扮怪诞得很。我见过高审行给后宫的度支,五品才人月俸足有三贯六百文②,宫中女眷日日有食料供给,没什么花钱的地方,应当很有余力添置脂粉钗环。可武才人素净得可怜,仿佛存心薄待自己似的,莫非家业不济、还需要她这个宫嫔接济么?
公主很会聊天,碰上司竹苑的人便聊笋,遇见骅骝马坊的便聊刚生下的小马驹,眼下主动问起武才人“听说尚服局收了几匹盘金绒绢,不知道有哪些颜色?”我木头桩子似的戳在一旁,发现一只漫步的龟兹红鹳正在逼近,正要开口提醒她两个,武才人笑眯眯望着我道:
“公主,这是你的驸马都尉吗?与你很配喔。”
公主笑道:“不,这是主客司的薛郎中,也是鸿胪寺的寺丞。”
武才人“啊”了一声,却不好意思再说话了。
红鹳昂首阔步踏水而来,细长脖颈高高扬起,倒弯钩的利嘴左叨右啄,自芍药丛中穿过,向千步廊来。眼看这孽障直挺挺奔向公主,我变了脸色,忙不迭提醒道:
“公主,公主——”
不仅公主毫无觉察,武才人也没反应。两个女子你来我往热火朝天,红鹳倒愣住了,歪着头,一只脚立在原地,另一只脚悬在半空。
武才人不察,依旧与公主聊得热络:“嗳,你不擅骑马,我可以带着你,我的骑术可好呢。下次圣人请公主打马球,你叫上我呀?”
原是来争宠的,怪不得公主要躲。只可惜她寻错了门路,这种事阖该找陪王伴驾的晋阳公主才对,眼前这位哪怕愿意帮忙,也难实现。
公主的态度倒是很和善:“好的,武才人,我会叫上你的。”
呆鹳醒过神,雄赳赳地千里奔袭而来。我闪身挡在公主身前,用龟兹话高声呵斥。那畜生愣了一愣,仿佛他乡遇故知,步伐更欢快起来,飞也似地往我怀里撞。
眼前掠过一道鸭卵青色的影子,定神一看,竟是武才人。她将指节半含在口中,短促断续地吹了两句口哨,呆鹳竟兀地刹住脚步,歪着头瞧她几眼,拍拍翅膀踱走了。
我诧异道:“你竟有这样的本事,难道你曾养过这鸟儿么?”
武才人笑道:“家父在隋时原是一位商人,后来从龙追随高祖皇帝,这才入了仕。可他极念旧,过去的老友常常来往,有一位专向胡商求买珍禽异兽的,传授过我几招功夫。”她转而问候公主是否吓着,好生安慰她片刻,细细说道:“我不是想争宠来着,你不要误会。”
公主忙道:“没有,我没这么想……”武才人抿唇垂首,惭色蔓上双颊:“我的针黹工夫不是很好,尚服姑姑从前是隋宫里的人,很有些挑剔。我难以合她的心意,过得十分难受。”
“嗯……你也是大家女儿,想必族中很有些闺阁教化,不知你喜欢做些什么呢?”公主问。
武才人道:“公主谬赞了。我母亲年过四十岁才有了我,父亲去得早,因此家里并没有要求我什么。只是做女儿时常为兄长伺候笔墨,略识得几个字。”
我问道:“武才人,不知你兄长是哪一位,可在朝为官么?”
她摇摇头:“他两个落选千牛卫,没有入朝的机会,只是长兄袭爵而已。”
机灵妹妹憨货哥哥,可叹可叹。
重明鸟鸣声如凤,展翅如鹏,片羽落在仙子嫦娥的胭脂盒上,又往西方云霄去。日暮中,武才人提出由自己送公主回立政殿,我在月华门前与她们道别。
后来公主告诉我,这是武才人头一次见到立政殿的瓦首悬鱼,眼里分明亮了亮,却止步于丹墀前,再不进去了。
在当时当刻,我感受这是一场奇妙的缘分。我很记得武才人,记得她狭长的丹凤眼中凌厉的光芒,那是对生存的渴求。
多年过去,我们在立政殿中换盏推杯,庆贺彼此的弄璋之喜,这个聪颖灵敏的宫娥借着醉意告诉公主,其实她早就认识她。
“我是故意来找你的,衡真。”她举樽敬她,双颊染着赤霞似的红,“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,你一定会帮我。”
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门庭若市,太多人找她们托关系,只有不常住在宫里的城阳公主能够接近。
正如武才人所说,她不为圣恩而低头,因此找对了门路。
见到武才人的第二天,城阳公主召见遗义。房遗义找到父亲房玄龄,房玄龄亲自约见殿中监,将武才人由尚服局转去了尚仪局,执掌宫中的经籍藏书。
一年后,高祖皇帝最幼女到了读书的年纪,武才人因办事得力,被挑选为她的保母。此后流年似水,实在是造化终神与我们开了个玩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