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九穿过庭院,寻到了独自静坐的谢容与。他并未察觉她的到来,只沉默地凝望着枝头沉甸甸的积雪,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。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,好似背负着千钧重担。即便到了此刻,崔九依然觉得,自己从未真正看透眼前这个人。
“更深露重,怎独自在此枯坐?”崔九走近,声音打破了沉寂。
谢容与闻声侧首,见是崔九站在一旁,立刻起身。他靠近得小心翼翼,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歉意,“……对不起。瞒你种种,是我的不对。”
“是我对不起才对。”崔九摇头,语气诚挚,“无论缘由为何,你从未害我,反倒几次三番的救我,护我周全。”
“我……”谢容与喉头滚动,万千言语似被堵住。他倏然转身,目光再次投向那皑皑枝头。“我也有太多难以启齿的过往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寒气侵入肺腑,又缓缓叹出,“江氏被灭门的前一日,我亲眼所见母后被曹贵妃灌下毒酒……”他闭了闭眼,那惨烈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,“而圣上就在一旁,是他指使的。”
谢容与的身体微微发颤,语速加快,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的惊悸,“我当时吓坏了,转身欲逃,不慎撞上了身后的柱子,声响惊动了他们。”他猛地抬手,死死攥住胸前的衣襟,手指因用力而青筋暴起,昂贵的衣料在他掌心扭曲变形,声音也因极致的痛苦而嘶哑,“他欲将我一同灭口,我唯有装疯,他才暂时罢手。可他却在我体内种下了蚀骨之蛊!”
崔九瞬间明白了,原来他心底最深的恨意、最炽烈的杀机,并非指向苏珩,而是直指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。在这冰冷的帝王之家,权力之下,血脉亲情不过是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。
崔九心疼的抱住谢容与,“疯癫”不过是他的保护壳,他也只是被迫长大的孩子。
“那些作孽之人,终须偿还。是时候拨乱反正,重开新局。”崔九的眼神逐渐变得凛冽。
翌日天还未亮,常嬷嬷便已脚步生风,喜气洋洋地推开了崔九的房门。
“将军,今儿可是顶顶好的日子,您就不要贪床了。”隔着层叠纱帐都难掩常嬷嬷的喜气。
“怎么了,今儿是什么日子啊?”崔九揉揉惺忪睡眼。
常嬷嬷见她起身,连忙手脚麻利地挽起纱帐,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纹,“将军怎地忘了,今儿个是您的生辰呀。”
生辰?崔九心头蓦地一空。是了,今日确实是“崔九”的生辰。可年复一年,顶着这个身份,她始终未能真正习惯这个被赋予的“新生辰”。属于江雪昭的诞辰,这世间,怕是再无人记得。
崔九努力配合着常嬷嬷的安排。依旧是那“老三样”:褪下男装,换上嬷嬷精心备好的崭新罗裙;喝下她亲手熬煮的蛋花汤,再细细吃完那碗寓意绵长的长寿面;最后,端坐前厅,接受府中上下所有人的祝祷,并与众人共进一顿喧闹的午膳。
这套流程,皆是常嬷嬷当年为她特意琢磨出来的。起初崔九百般推拒,架不住常嬷嬷每每提及便抹泪,“将军孤身一人实属不易,分明是女儿身却要扮作男儿郎,刀口舔血,连个生辰都冷冷清清……”那心疼怜惜的泪眼婆娑,让崔九再难硬起心肠,只得应承下来。
“嬷嬷,”崔九展开双臂,看着身上那袭格外娇艳的衣裳,粉嫩的底色上缀满繁复俏丽的花鸟纹样,衬得她面若桃花,平添几分闺阁少有的娇俏,“今年的衣裳怎的这般花哨?”
“哎哟,这可是时下最时兴的花样子。”常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,一边替她抚平衣角,“再说,这可是您出嫁后的头一个生辰,老奴想着合该喜庆些,就特意叫人做了这身。”
崔九只好扯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。罢了罢了……由她高兴吧。
谢容与来找她一起用早膳。刚走进门,一抬眼,却见一抹倩影俏生生立于晨光之中。他脚步猛地一顿,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,生怕是晨起未醒的错觉。
“可是……看着不惯?”崔九被他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,微微侧过脸。恰好一缕朝阳穿窗而入,柔柔地映在她颊边,衬得愈发娇艳。
“不是,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。”
一旁的常嬷嬷见状,笑得合不拢嘴,打趣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,咱们将军换上这女儿装,那可是倾城倾国之姿,满京城都寻不出第二个。”
谢容与这才回过神来,眼神却仍有些发直,疑惑地看向崔九,“夫人今日为何穿成这样?”
“今儿个是将军的生辰。”
谢容与闻言,明显一怔,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常嬷嬷,眼神里满是询问与确认,仿佛在问:“是今日?”
“这么早来找我,何事?”
“哦,我来找你一起用早膳。”
“老奴已经都备好了。”
下人们鱼贯而入,将一道道精致小食摆上桌案。除了那碗长寿面与蛋花汤,更有各色寓意吉祥的玲珑点心,琳琅满目。
自入府以来,谢容与还是头回见如此丰盛的早膳,不由微讶,“竟这般丰盛?”
“午膳还会更丰盛。”常嬷嬷笑答,随即悄然退下。
崔九神色如常地示意谢容与落座。只是身着这娇俏的罗裙,她举手投足间总透着几分不自在,用膳时也显得格外拘谨。谢容与看在眼里,便不着痕迹地替她布菜、添汤、递水,体贴入微。
“殿下从前可有过通房侍妾?”
“咳——”谢容与执箸的手悬在半空,险些呛住,忙定了定神,正色道:“未曾有过。”
“那可是有过心仪的女子?”崔九继续追问,目光清亮。
谢容与放下筷子,迎上她的视线,眼神专注而坦诚,一字一句清晰道:“从未有过。夫人是我此生第一个倾心的女子,也是唯一一个。”
“那为何照顾人如此细致?”
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才会如此问。谢容与笑答:“遇见你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还会如此照顾一个人,既没有旁人指导,也没有偷着练习,就是本能的想要这么做。”
“做的···还不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