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夫人看他半晌,沉声训斥道:“丈夫对妻子纵容宠爱是应该的,但是你也不能任由她性子胡闹。”
“本就在大兴善寺遇着不好的事,你还不知轻重带她骑马,夜里风寒露重,从寺里骑马归家少说也得一个时辰,你当菩珠是你,铁打的身子骨。”
“她是娇养在内宅,花露做的女郎,被这般折腾能不高热吗?”
谢执砚缄口不言,站得笔直,握着帕子的手却微微一颤。
“你自己好好想想。”
“丈夫的职责,不只是对她好,而是要处处用心。”
许是老夫人没能压下怒意,质问的声音有些重。
盛菩珠不知何时醒来,玉似的脸蛋烧得通红,明明还虚弱着,潜意识里都想着为他辩驳。
“祖母,不关郎君的事,是孙媳任性。”
她满身热汗,青丝粘在脸颊和脖子上,一双透着水色的眼睛,因为高热的缘故,无法聚焦,轻颤的眼睫,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。
脆弱,惹人怜爱。
老夫人叹了口气,又摸了摸盛菩珠滚烫的额心,湿漉漉一片,眼看锦衾下的单衣再次湿透,系带被热汗浸得发软,她随即吩咐:“你替菩珠重新换身衣裳,我先出去。”
等出了韫玉堂,跟在她身后的蒋嬷嬷不禁小声问:“您会不会对郎君太严厉了些?”
老夫人瞪了蒋嬷嬷一眼:“怎么,你也觉得我训斥过头了?”
她像是气笑:“有什么严厉不严厉的,我觉得这样最好不过。”
“你在我身旁伺候多年,难道还不知三郎从小是什么性子?”
蒋嬷嬷一愣,见她又笑起来,不禁有些糊涂:“三郎君自小跟块冰似的,就算在长公主娘娘面前也是冷淡,眼下世子夫人还病着,可您瞧着不像真的生气。”
老夫人目光扫蒋嬷嬷一眼,像是长长舒了口气,心情复杂得很:“你不觉得今日的执砚,瞧着多少有些活人的情欲?”
“往日别说是我,就算是他母亲生病,也不太可能从他脸上探出半点多余的情绪,但你看看菩珠躺在榻上,三郎他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半分。”
蒋嬷嬷皱眉想了许久,随即也反应过来:“世子今日看着,的确和往日不太一样。”
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,一想到长孙自始至终没有从孙媳身上离开的视线。
他虽然掩饰得好,但实在太霸道了,隐着侵略的黑沉沉眸子,分明的头狼一样,圈着地盘,看似平静温和,实则只有他自己清
楚,那是一种怎样分毫不让的凶残和偏执。
回到颐寿堂,老夫人便有些精神不济。
她搭着蒋嬷嬷的靠坐在暖阁的榻上,见窗外天沉,又有落雪的趋势,不由想到去了博陵的大房一家。
不禁咳一声,苍老的眼睛微微眯起:“眼看开春,又过去一年,也不知清姝他们在博陵如何。”
蒋嬷嬷搬了把月牙凳蹲坐在榻前,力道轻柔替她捶腿,声音跟着低了下去:“博陵老宅热闹,人也多,以四娘子活泼的性子,必定不会委屈自己。”
老夫人神情淡淡的,她伸出枯瘦的手指,去摩挲榻旁一张偏矮些的案几。
紫檀的料子,年深月久,颜色变得更醇厚,在案几边缘接近拐角的地方,那里有道陈年划痕,并未修补,明显是刻意保留下来,值得怀念的痕迹。
“那年怀谦也才五岁吧,和举元就在这间屋子里打闹,不慎被这案几撞了脑袋,现在眉骨处还有一道疤。”
“举元作为兄长,虚长怀谦两岁,他把人抱在怀里哄,见他依旧哭得厉害,就偷偷拿了他阿耶的剑,把案几划了这道痕迹,说是要给怀谦出气。”
“那时我觉得有趣,还特地吩咐工匠把这道划痕留下来,也算是兄弟情谊的见证。”
暖阁未点烛,昏沉的光线下,老夫人指尖颤抖得厉害。
“阿芫,我是否做错了?”老夫人问了一声,接着又摇摇头,捂着心口接连不断地咳嗽。
蒋嬷嬷名唤蒋芫,主仆相伴近五十年,她陪在老夫人身旁的日子,甚至比已经仙去的老国公也还久。
颤颤的目光落在老夫人生满老年斑的手背上,蒋嬷嬷猝然哽咽:“大老爷只是一时糊涂,您莫多想,等入夏后,府里一家子团团圆圆办一场热闹的家宴,这事也就揭过去了。”
“血脉相通的手足亲兄弟,就算生了间隙,大抵不过是说开就好。”
“再说,不还有您在吗。”
“纵使大爷二爷这般年岁,他们一向孝顺,那就算顶破天能驳了圣人之意,也不敢驳了您的意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