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快马加鞭,总算在暮色四合前赶到了个临河的集市小镇。河风裹着水汽和鱼腥味扑面而来,岸边停泊的乌篷船在渐暗的天色里影影绰绰。
陈雪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,她一头扎进路边最近的小酒馆,顾不上什么仪态,抓起刚上的烧鸡就啃。油光糊了满手满嘴,那架势活像刚从饿牢里放出来。
正埋头苦干间,对面长凳“嘎吱”一声闷响,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径直坐了下来,硬生生挡住了窗外最后一点天光。
“丫头,”男人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船板,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愁云惨雾,眼周和额头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。“你会唱歌吗?”
陈雪叼着鸡腿,鼓着腮帮子,从食物里勉强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。
“不会。”
她含混不清地答,心里警铃大作——莫不是拉皮条的?这开场白也太怪了!
少女赶紧咽下嘴里的肉,警惕地补充道:“我天生五音不全,嚎一嗓子能把狼招来,鬼听了都得绕道走!”
谁知那男人闻言,愁苦的脸瞬间像被点亮了的灯笼,几乎要迸出光来。
他猛地站起身,“哐当”一声带倒了身后的长凳,挥舞着粗壮的胳膊,朝酒馆角落里那几桌同样彪悍的汉子们放声大吼:“找到了!找到了!老天爷开眼,咱们有救了!!”
这一嗓子如同惊雷炸开,原本嘈杂的酒馆瞬间安静了几分。“哗啦”一下,那几个五大三粗、满身河腥海咸气的汉子全围了上来,个个脸上洋溢着狂喜,看向陈雪的眼神如同看救世活菩萨,就差当场给她跪下磕头喊“恩人”了。
其中块头最大那位,他小山般的身躯轰然挪到陈雪面前,竟极其郑重地给她鞠了个深躬,腰弯得极低,露出后颈上被太阳晒得黢黑蜕皮的皮肤。
“姑娘!您这可是救了我们全船上下几十口子的命啊!”他声音洪亮,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,“往后水里火里,用得着我胡汉三的地方,您尽管吱声!刀山油锅,随叫随到!”
说完,他蒲扇般的大手熟稔地拍在柜台上,震得酒坛子嗡嗡响,将几块碎银子“啪”地推到掌柜面前,“掌柜的,这位姑娘的账,算我的!再给她切二斤好肉,烫壶热酒!”
掌柜的抬起眼皮,讳莫如深地朝陈雪这边瞥了一眼,枯瘦的手指捋了捋稀疏的胡须,一丝难以捉摸的揶揄浮在面上。
齐岩激动得难以自持,他肩背手臂虬结的肌肉紧绷着,一屁股就想再坐回陈雪对面,“哐!”一声闷响,那蒲扇大的巴掌带着千钧力道拍在桌沿上,差点把整张桌子给当场拍散架!
“掌柜的!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!岂能儿戏!”他兀自对着掌柜的方向吼了一句,然后才眉开眼笑重新凑到陈雪面前,那笑容灿烂得与他粗犷的外表格格不入。
“丫头!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!你这一开口,可是足足救了咱们一船人,那就是七十级浮屠啊!功德无量!功德无量!!”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雪脸上了。
陈雪被这一连串操作弄得头皮发麻,本能地想拒绝这莫名其妙的“救命之恩”。可架不住齐岩那热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,以及他拍着胸脯、把厚实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的保证。
“信我!水路!又快又稳当!包你比走那破陆路省一半力气!老胡的船,稳得很!”
胡汉三在一旁用力点头。
陈雪无奈地叹了口气,认命般问道:“行吧……什么时候发船?”
“明天早上!辰时!日头刚冒尖儿的时候!”齐岩立刻接口,声音洪亮。
得了陈雪的保证,他走出门时,竟像个半大小子似的,按捺不住喜意蹦了两下。男人咧着嘴,吆喝上几位弟兄,亲热地勾肩搭背,嚷嚷着要去沽酒庆贺。
直到那阵喧闹的脚步声远了,陈雪才收回目光,将手中那碟刚炸好,还冒着热气的酥脆花生推到柜台前。
“掌柜的,”她压低了些声音,带着几分探询的笑意,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萍水相逢的,他们怎就愿意白送我这一程?”
王力掌柜捻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,嚼得咯嘣响,脸上露出一种“你可算问着了”的神气。他本就爱说道,此刻更没藏着掖着的道理。
“嘿,这事儿啊,说来话长,里头可藏着咱们这地界儿一桩老黄历了!”
他嗓门不高,却自有一股引人入胜的劲儿,声音在略显嘈杂的酒肆里清晰地荡开。旁边几桌正闲磕牙的食客,耳朵立刻支棱起来,不知不觉挪了凳子,慢慢聚拢到柜台附近。
王力清了清嗓子,像模像样地起了个话头:“话说,那还是天朔国没被我朝铁骑踏破山河的年月……”他眼神放空,仿佛穿透了油腻的柜台,望见了那段尘封的往事。
“那天朔国啊,啧,可是块流着蜜、淌着油的风水宝地!物产丰饶得紧,金珠玉器、奇珍异兽,那是出了名的。可坏就坏在——”
他话锋一转,带着几分惋惜和点醒世人的意味,手指在油腻的柜台上轻轻一叩,“他们那执掌三军的将军,用错了人!一步昏招,满盘皆输!大好河山,就这么…唉。”
“自从天朔国那座大城一夜之间沉入河底,嘿,这河水就没安生过!不是平白无故地翻滚起泡,像底下架了口烧不尽的巨锅,就是深水里……影影绰绰,闪过些不该有的东西。”
滚烫的河水?将军?莫非这与李言卿有关?陈雪暗暗在心里想着,面上却不显。
他啐了一口,目光警惕地扫过众人的脸,“是‘人鱼’!老辈人都这么叫。可那模样……啧,跟画儿里的仙女差远了!惨白惨白的皮,像在水里泡了百年的死人,眼睛是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洞,头发像纠缠的水草,飘啊飘……尾巴?有是有,可鳞片黯淡无光,破破烂烂,搅动的水都带着股阴冷的腥气。”
“最要命的,是他们的‘歌’!”
“不是咱们听的调子。那声音……像哭,又像笑,像风钻进破船的缝隙,呜咽个不停;有时候又低得像情人耳语,钻进你耳朵眼儿里,直往你脑仁儿里钻!听得久了,头晕眼花,手脚发软,心里头空落落的,就想往那黑水里跳……”
“那歌声就像无形的钩子,会缠住你的魂儿!你的手脚就不听使唤了,再大的浪头也挡不住你往船边爬。你会觉得那翻滚的黑水像热汤一样诱人,那些惨白的身影在向你招手……然后,‘噗通’!你就下去了。”
沉默了许久的老人幽幽地接话,“下去了,就再也不是人了。”
“它们会把你拖到最深、最冷、最暗的河底,天朔国沉没的地方。你的肺会被冰冷的河水灌满,你的眼睛会适应永恒的黑暗,你的皮肤会变得和它们一样惨白……你的喉咙里,也会开始发出那种要命的、勾魂的哭声……你就成了它们中的一个,成了新的‘水鬼’,等着下一个被歌声迷惑的倒霉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