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阮阮。”明皇后突然握住阮阮的手,随后在袖下将自己腕上的玉镯除了下来,给阮阮戴上。阮阮大惊,向她推辞,却听她说道:“帮我救韩玦和君实,我曾利用过韩玦,是我对不起他,我知道他的心思,他自幼在宫中长大,最希望的就是出宫,而把君实交给他抚养,我是放心的。”阮阮于心惊胆战中,又听她说道:“从明日起,太后会将地窖里的黄金八万两,白银一百四十万两,并衣缎五万匹,分四日送去给金人,到时宫中必定忙乱无比,这是将君实和韩玦送出宫的最好的机会。”面具风吹满城,雨打衣袍。一辆辆马车缓缓徐行,从福德殿门前出发,一路往那扇曾经为今上夜开过无数次的宫门而去,最终将福德殿远远地甩在了身后。虽经过重新修葺,但越是浓墨重彩,福德殿被火烧的痕迹便益发突显了出来。木门的里子已经松动,又被搬运钱财的内侍无意撞了一下,木门便受不住了,歪歪扭扭,倒了下来。但是,大家都太忙了,谁都顾不上去扶它起来,毕竟只有保命的银子送出去,猖獗的金人才不会进宫搜刮。曾经有多奢华,如今便有多惜命,所以能活着就好,还要什么体面?运送金银,锦帛的马车,连着忙碌了三日,待到第四日的时候,已经是精疲力尽,就连走了好多趟的官道,都呈现出了两道清晰的磨痕。热血激昂的学子,因着白矾楼下官兵割舌,一个个义愤填膺,拍案而起,顿时掀起了学子抗议风波,与民间的起义遥相呼应。纵是有官兵驱逐,仍挡不住他们夹道唾骂的声音,一朝学子,手无缚鸡之力,逼到最后,笔杆子也不握了,只能靠口舌,企图救国。如此三日,城中天翻地覆。金人占城的消息,一日高过一日,以致城内米价高涨,曾经今上克制的不许嫔御喜好外露,防止世人追捧,哄抬物价,失去平衡,一瞬间似乎都变成了笑谈。没有米粮的人,开始吃椿树和槐树的叶子,甚至连平日里家养的猫狗,都变成了充饥之物。运送官银的第四日,风雨更胜平日,狂风呼啸平地而起,卷起白雪无数,迷住了人的眼睛。金明池边,阮阮静坐在车辇中,她将厢轿四壁看了看,拂袖抬手,又试了试棉布帘子的隙缝处,见着无寒风吹进来,这才放心。她随后又往车帘边的香炉里添了一些明皇后给她的安神香,这是君实最喜欢的味道。她静静地等着,时间被风雪拉长。突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从身边穿过,那声音带着深深地恐惧,还有无限的悲伤。“求求你们,放过我父亲,给他留一点最后的体面。”是一个女子在哭喊。阮阮从车辇中将帘子掀开一小半,入眼却是生平见过的,最恐怖和惊心的画面。一个女子拉着一辆板车,板车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老人应该是不行了,干躺着已经没了声息。而板车四周,围着五六个衣衫褴褛,头发蓬乱之人,他们人手一把尖刀,两眼发光地盯着板车上的人。此情此景,令阮阮想起先时在宫里时,明心手捧的那双人手。她顿时觉着如坠冰窖,也反应过来,他们想要做什么,只待板车上的人咽气,便分而食之。今上曾说,就算他做不好官家,也愿山河无恙,愿盛世永昌。可如今山河破碎,满目疮痍,却成了最大的讽刺。一行大雁从灰蒙蒙的天空展翅南飞,阮阮突然发觉四周,昏黄的天空,白茫茫的积雪,老藤枯木,竟无一点亮色。忽然一队人马急行而过,是追赶书生们的官兵,无数利箭夹杂着雪花射出。事发突然,阮阮心慌意乱,犹如身处乱世,可她刚抚上心口,却猛地身子向后倾倒,紧接着马车受惊,带着她一路狂奔。“别怕。”正惊魂未定,却是探路归来的曹不休的声音。他一壁安抚阮阮,一壁牵引着发了疯的马匹往已经勘定好的方向奔去,待停下,入眼是红墙拦道。这个地方阮阮识得,禁庭边上,有一处见不得光的后苑,后苑有一井,井中白骨森森,那些惹主子娘娘们不开心的内侍和宫女,通常可以在这里寻见踪影。有一次,明心宫中有一宫女,无意打翻了明心床帏上的香炉,明心大怒,便将人活活扔了下去,也是那女子命大,竟然从井中爬出,为了逃命,生生将宫墙边凿了一个齐膝高的小洞。洞边杂草丛生,这个小洞便留存了下来,至今无人发现。风雪满头,人心所向,倦鸟归巢。明皇后的嘱托犹在耳边,“阮阮,君实和韩玦就托付给你了。第四日,我会请韩玦送君实出宫,待他二人出去,我便会将那洞口堵上。”“韩玦毕生所愿,寻一处山林,春听雨,夏品茶,秋扫落叶,冬看雪花。让他带着君实,走吧……越远越好……愿君实此生,不再入皇家。”风声呜咽,在皇城上空盘旋。远远地,一窜大火突然从长春宫升腾而起,将暗黄灰沉的天空映出红光。与此同时,半膝高的洞边有了动静,阮阮提裙上前,君实的小脸从洞边探了出来,带着好奇往外查看。“韩先生,好刺激。”君实欢快道,他还小,什么都不懂,声音里全是喜悦,他转身,对着他身后蹲在洞边的韩玦伸了伸手,示意他快点出来。可那边的人,却在送君实出去后,如释重负般,深吐了一口气。阮阮心下一凉,隐隐感觉出他要做什么。她将君实一把抱起交给曹不休,而后毫不迟疑,对里面的韩玦伸出了手。“先生,快点。”阮阮颤抖着手,向他催促,“马车已经备好,等你出来,我们一起回去。我们一起出城,一起跑漕运,一起去看江水湖泊。若是你不喜欢船上的日子,我们便可以寻一处山头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你可以做教书先生,日子自由自在……”高山,流水,海阔,天空。这一切都是韩玦画中之景。韩玦微笑,缓缓伸出手,将藏于袖中之物,递送到了阮阮手心。那是一只用乌金编织成的闹蛾儿,其间镶嵌着几颗珍珠,一看便价值不菲,且又被极细致地珍藏着。“作为娘家人,本应该送你孩儿灯,祈求上苍保佑,让阮阮你婚后吉星高照,早生麟子,且孕期平安。可是我来不及准备了……”韩玦苍白着脸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“我手里,只剩下这只闹蛾儿,还是先前上元节买好的……本应该是那时候送你的,可是那时候事儿多,一忙就给忙忘了……”上下眼睫触动,阮阮心口却似被碎过大石一般,疼痛得不能呼吸,那时候……她与曹不休正好……所以哪里是他事忙,而是他不想打扰,他的喜欢,隐忍、克制。阮阮心下生疼,眼瞅着他要将手收回,忙一把握住他手腕。“先生,出来。君实需要你。”宫墙内,浓烟笼罩,远处人声鼎沸,隐隐可闻,“不好了,宫里出奸细了,金人进来了……”北风呼啸拂过,阮阮泪迷眼眶。明明近在咫尺,只要他跨出来,便是另外一番天空。阮阮迫切地恳求他,甚至使出了全力地去拽他,可另一边的韩玦,却微笑着,目不转睛地看着阮阮,而后掰开了阮阮的手。阮阮一怔,眼睁睁看着他举起了一块石碑,缓缓将那半膝高的小洞堵上。“阮阮,这天大的担子,就交给你和曹将军了。”“阮阮,好好地活下去,幸福地活下去,你要有儿有女,做个儿女双全的幸福女子。”“阮阮,不要替我伤心,皇后她活得也不容易,我走了,她会死的。”“阮阮,我偷偷喜欢过你……”“阮阮,不要为我难过,不要为我担心,愿我的喜欢,能终生陪着你,温暖你这一生……”“阮阮,有缘再见了……若此生修德,来世我想做你哥哥……”冷冰冰的石碑,将宫墙彻底堵上。阮阮回顾曹不休,茫然无助,心如刀割。曹不休三两步上前,将失落的人夹臂抱起,一手抱着阮阮,一手抱着君实,驾着马车,走进了风雪中。身后,大风扬过,马车印很快被掩没。阮阮与曹不休带着君实,走水路举家南迁的时候,金人正好攻进了京城,整个皇城都不能幸免,全落入了金人掌中。在金人的要求下,周太后带着所有的亲王、皇孙、公主以及杨福佳与李长袖,并她们的冠服、书籍、器乐、甚至宫女内侍,一路北上,也同时离开了那曾经被今上装扮成天宫月河状的华丽宫阙。有传言说,长春宫大火那日,皇后的凤鸣殿也起了大火,皇后与小皇子一同消失在那场大火中。也有传言说,皇后在一个内侍的帮助下逃了出来,有人在兵荒马乱的京城,曾经看到过她和内侍的身影,那内侍看上去像一个青衫学士,而皇后像极了他的小娇妻,衣服虽都是旧的,但是二人却相互搀扶着,一同消失在国破之时的那场大雪中。还有传言说,皇后的妹妹,在最后时刻疯了,她日夜啼哭,哭喊着今上的名字,她蓬头垢面,说是要为今上报仇,所以她拉着那个奸臣杜敬业推荐进宫的女子花奴,与她一同跳进了内廷的一口深井中。还有人说,周太后最后连马车都没了,只能乘坐牛车。一日牛车上的太后,看着拉她的老牛,在见到自己的小牛被累得倒地身亡而落泪后,太后也终于控制不住,痛哭出声,日日以泪洗面,最终病死在亡国的途中。所幸,一路坏消息的同时,偶尔也会有零星半点的好消息传来。据说,金人在一时得意后,觉着杜敬业这样的卖国贼很不可靠,于是一杯毒酒,送走了杜敬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