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对她说,“阮阮,你不要顾及我,只需当我是年长的大哥,做你想要做的,我的事,我自有主张,我已在这宫墙蹉跎半生,其实……我觉着,认识你和曹将军真好。”“此生,我已然活成了遗憾,我不想你,也怀抱遗憾度日,我会竭力助你重获自由……”夺人失火翌日,今上提了杜敬业来长春宫,彼时阮阮正垂手静立于长春宫廊下。杜敬业从她身边经过,他在她面前停留,阮阮下意识将受伤的手缩向身后,他目光从她面上扫过,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。“阮内人你受惊了。”杜敬业道。爱屋及乌,因曹不休,阮阮也极厌恶杜敬业,她与他从无交集,也不知他是否是看出了端倪。她后退,对他敬而远之。“朕打翻了琉璃灯。”今上从殿内走出,见了杜敬业,如此解释道。他瞥阮阮一眼,不置一词,转身带了杜敬业进去。他不是不知道阮阮受伤了,但却驳了阮阮的假。他不再命她做事,只让她在廊下值守。有时他批奏章累了,便会负手于廊下,与她一同空站一会儿。杜敬业很快招来工匠,重新修整长春宫。他向今上提议,今上是真龙天子,他的宫殿理应像天上的云霄宝殿,今上听了心动默许。于是杜敬业以金银为饰,又将中庭漆成一片朱红,再以雪白玉石为阶,壁灯则完全以纯金雕刻,处处镶嵌蓝田墨玉和翡翠珠宝。整个宫殿,金光灿灿,奢华无比。他又在殿后,新劈了一间小佛堂,供奉了三尊纯金佛像,并告知今上,这是今上天上的挚友,如今请他们下凡,必能保今上福寿绵长,今上对此尤为满意。杜敬业、许昌、许朗三人成了长春宫的常客,或陪今上饮酒作乐,或投壶簸钱,使得今上终日流连在长春宫。今上甚至会为他们点水煮茶,为此禁廷内外,又兴起了一股饮茶风,许朗更为他寻来各种名贵茶品,并配以好听的名字,浴雪呈祥,玉清庆云。偶尔,今上也会为他们作画。更有一次,许昌为讨好今上,甚至脱了上衣,挺起肚子,斜卧于花圃中,只因今上说要留一幅《长春宫宿醉图》。许昌重回长春宫,将韩玦的处境,再次置于了尴尬之地,今上凡事总会想到许昌,韩玦在他面前,似乎成了隐形人。同时成为隐形人的,还有阮阮,只是与韩玦不同,他是被动受冷落,而阮阮则是,主动求退。自从那夜之后,阮阮再次面对今上,总觉多了几分别扭和尴尬。她小心翼翼在殿前当值,极力掩去自己的痕迹。他会见朝臣时,她会利用时间,以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处理好,待他重回长春宫时,她便尽力隐去身影,不在他面前走动。同时,她将所有的衣物,都重新浆洗了一遍,且除去了屋中熏香之物,并不再施胭脂,只以素面见他。她极力地与他拉开距离,他见了却毫不在意,反而更加着力地使唤她。“我要画画,给我铺纸。”一日午后,他端坐于案桌前,似乎很是空闲,表情平和,甚至带了抹笑意对阮阮命令道。阮阮知他有意如此,她只求能够尽快脱身。她一言不发,帮他将笔墨纸砚摆好,垂首退让,打算重回廊下。“谁让你走的?”他却唤住她。阮阮脚尖打了个颤,她稳定心神,屏息凝神,静待他下一句吩咐。他的眸光在她身上打转,最终落到了她袖口的梅花绣上。他略滞了滞,站起身,只手提笔,只手压纸,一壁看她,一壁作画。天色渐青,不多时,便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。烟雨绻缱,与殿中金猊香炉里缥缈的合欢香,相互交缠,引人心醉。若不是今上,若换成曹不休,这样闲适的午后,倒是别有一番闺阁雅趣。只是,面前之人,令阮阮生畏。她不敢忤逆他的意思,她默然垂下眼帘,将自己的半侧身子藏于白玉柱后。“为什么要站在那里?”他似乎察觉了她的心思,用不满的目光扫过她。这样子相对,让阮阮时刻想逃,她鼓起勇气,对他说道:“官家,炉上的水沸了,奴去为您斟茶。”阮阮说罢,转身就走,可刚走两步,便被他牵住了衣袖。他带着点霸道和不悦,“若是你渴了,朕也可以为你点水煮茶。”阮阮奋力挣了挣,怎奈他力气过大,她越是退缩,他便越是牵着不放。阮阮于无奈之下抬眸看他,却听他说道:“你就这么厌恶朕?”阮阮别过头去,“奴不敢。”“不敢?”他忽然提高了声音,“朕看你的胆子比谁都大。”他的指责来得迅速,突然。阮阮知道这时候和他争辩,定争不过他,只能用更加的沉默来应对。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,她想着的言听计从和息事宁人,在他看起来却是不屑与他多说。他忽而上前,掐住阮阮下巴,命令她道:“说话,告诉朕,为什么你会喜欢曹不休而不喜欢朕?”他手劲极大,阮阮被他掐得生疼,她睁大了眼睛看他,很想告诉他,纵是曹不休生气,也绝不会将气撒到女人身上。可是,这样的话,她不能说。“曹不休哪里比我好?好到韩玦竟然帮着他,让你和他偷偷见面,又好到朕的老师,竟然愿意为他舍弃性命?”他歇了一口气,又道:“你知道那日,朕为何不下去扶老师吗?纵然朕知道,朕逼死了老师,天下学子,那些书生们,都会指着朕骂,说朕不尊师重道。”阮阮眼中含泪,却极力不让它落下。她宁可忍着,也要与曹不休一般,不轻易落泪。“你是不是也因为老师的事情,觉着朕昏庸到了极点?”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,缓缓将阮阮松开,一步步后退,最终跌坐到软椅上。他将他方才的画展开,举袖露出手腕,两手各提一角,将画展示于阮阮面前。不得不说,他确实是画画的高手,纸上美人垂目,目中似有泪花,亭亭玉立,手持雪梅,欲语还休。他画花蕊,画泪珠,均采用的是“点漆”的手法,隐然几许,高出纸素,尤其那泪珠,几欲滴下。阮阮只看一眼,便低了头,那泪过于生动,她鼻尖泛酸,悄然将心底悲伤隐了过去。她本以为,在道者院的见面瞒过了众人,却不曾想,他竟已经知道。而她只担心,他会不会因此迁怒曹不休。“好看吗?”他又问。阮阮点头,“官家画艺过人。”他听了她的话,小心将画收好,视若珍宝般看了又看。“若不是做皇帝,此刻朕的画,应该也能卖出个好价钱,纵使生在寻常人家,也能凭作画吃饭。”他说罢,又看向阮阮,目中尽是无可奈何,“朕不想做帝王,老师非要朕做,就是他和母后密谋的,若不是他和母后,朕可以吟诗、听琴,过逍遥日子。”“他将朕架到了这个位置,现在又指责朕做得不好?其实朕在宫门前,看到他跪在那里时,心里就知道他为何而来了,不就是为了曹不休吗?”今上大笑,突然扬手,将案台上所有的笔墨纸砚并奏章,一并扫过,掷于地上。墨汁从被打翻了的砚台内渗出,沾染了纸张,案桌上唯独剩下他刚刚画的,那张阮阮画像。“你喜欢曹不休,朕偏不能如你的愿。”今上怒斥道。他指向阮阮,一字一句道:“朕告诉你,从前朕便瞧上你了,只是你过于年小,朕想着将你养在身边,因为你早晚是朕的人。现在,既然曹不休也看中了你,那朕便要与他抢一抢。”阮阮诧异看他,心中的绝望却如雨打湖面,被击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。“要出宫,你休想。”今上又添一句,缓缓坐下,“你终会喜欢上朕,朕近水楼台,不急于一时,没关系,时日还长。”阮阮无奈闭眼,曹不休最担心,最害怕的事情来了。她无力反驳,只有弯下身子,去整理一地的碎片。韩玦与许昌同时从外面进来。韩玦略略蹙眉,忙向今上告罪,“臣有教导阮内人的责任,阮内人犯错,臣愿一同受罚。”阮阮听了他的话,心生感激,她示意他,不要替她求情,可已经晚了。今上闻言,向他扫去一个警醒的眼神,冷笑道:“韩先生果真是重情重义。”今上的话,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。韩玦仍想再争取,一旁的许昌却很不屑地,走到阮阮身边,抬手,对着阮阮扇下。他的巴掌,用了十足的力气,应是想要在今上面前邀功,且平日里就和阮阮韩玦二人不对付,想着正好打压他二人。许昌得意洋洋对阮阮,“大胆贱婢,侍主无状,竟敢惹主子生气,赐死你百遍都不足惜。”可许昌的话音还未落地,他便被今上一脚踹翻。“狗奴才,阮内人也是你打得骂得的?”今上怒从一侧矮案上抽出上好利剑,对准许昌喉头。许昌大惧,战战兢兢向今上,“官家,臣帮你教训贱婢啊?”今上用剑挑过他下巴,“阮内人,朕说得,你们说不得。谁动她,朕动谁?你……明白了没有?”许昌虽不敢置信,但为求命,连忙挪动膝盖看向阮阮,“阮姑娘救我。”阮阮被他吓住,连退几步,却听得外面通传道:“官家,曹将军求见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