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阮留意到,就在皇后笑逐颜开的同时,今上眉目间也有隐隐喜悦之色。阮阮知晓今上的心思,正如瞌睡有人递枕头。他正愁着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出宫呢,现下好了,皇后帮他解去了心头之忧。“哎呀,可惜。”就在阮阮出神的片刻,韩玦忽而扼腕叹息道。阮阮顺着他目光看去,一眼便瞅到了落在她画像上的墨汁,不偏不倚,正落于一侧脸颊上。好端端的画,因为这一滴墨,被毁了。今上也觉可惜,可他再无力挽救,只能将画像抽出弃了。“天气转暖,今早臣看官家去年移植的迎春花竟然开了,一簇簇,黄艳艳的,很是娇小好看。”韩玦接着又道:“要不臣去给官家掐一些回来,给官家照着描?”今上略有所思,目光落于地面,终是点了点头,表示许可。韩玦见了,抬腿即去,可刚跨一步,却被定在了原地。他看向地面,不远处的地上,竟有一片迎春花花瓣。韩玦回眸,“官家,臣想起该如何画《状元郎采花图》了。”与《春闺幽怨图》一样,《状元郎采花图》也是今上出给翰林书画局的一道画题。“如何?”今上好奇问道。“宝马蹄下落花。”韩玦微笑,又问今上,“官家觉着如何?”阮阮瞬间领悟了韩玦的意思,状元郎骑马看繁花,花瓣沾到马蹄上,似乎就连马蹄都变得香气盈人。今上听了,直呼一句:“妙哉。”因着这花瓣,今上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开,他左右四顾,想要寻得这花瓣从何而来,最终视线落到了皇后发髻上。皇后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发髻,露出难得的俏皮可爱,“刚刚经过花丛,臣妾瞧着这花儿开得极好,便取了一小枝。”“皇后这样打扮,明艳动人,倒不像生过孩子,反像未出阁的女子。”今上眸中难得的,对皇后现出惊艳之色。“别动。”今上止住皇后,不许她将花枝取下,并重新铺纸提笔,给她描起了画像。阮阮如释重负,与韩玦一道,起身离开。甫出殿门,阮阮忙向韩玦道谢,她知晓,他定是先看到了皇后发髻上的迎春花,故而才有了刚刚那出。韩玦轻笑,“举手之劳而已。”阮阮欲再与他拜谢,却见他手握着刚刚今上弃掉的她的画像,已然走远。几日后,上元节至,今上果然带了明皇后出宫夜游。其间皇后提议,吃腻了尚膳局的手艺,想要去矾楼尝尝鲜,换换口味。今上听罢,欣然应允,引袖招来所有侍从,让他们暗中保护皇后。皇后温柔体贴对今上,“管家不是一直想看相扑吗?”今上目光落于矾楼下璀璨的灯火,推脱道:“朕先陪你去尝矾楼的水晶蹄髈。”皇后听了,却扭捏起来,“吃饭是个慢活儿,且臣妾还想喝点小酒,管家还是自己玩去,也让臣妾细嚼慢咽,细细品尝。”今上听罢,眸色晶亮,作出不与她计较的模样,无奈道:“那你在楼上等朕,朕看过相扑,就去与你汇合。”皇后笑盈盈推今上离去,只留韩玦陪侍他,而后带着众人上了矾楼吃食铺子。席间,阮阮看她饮了一杯又一杯清酒。阮阮从未见皇后这么喝过,她欲上前阻止,却见皇后双目迷离,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。“阮阮。”皇后朝她微笑,“你看,我最终还是让你怕我了。”阮阮垂眸,她原先本是不怕她,甚至有些喜欢她的,但这样的喜欢,终究是丢了。“你不知。”明皇后呢喃,“其实我也怕,我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,怕韩玦他再也瞧不上我”这是私下里,阮阮第一次听皇后提起韩玦。阮阮心中微微一动,她知她已经醉了。也就是这时,她才明了,为什么平日里皇后会刻意远离韩玦。“所以,我今天来让自己死心,我知道他寻什么人,做什么事去了。”皇后惨淡笑,而后顺着斜靠下来的臂弯,深深睡去。外面依旧热闹非凡,阮阮透着窗户往外看,很是期待可以再见到曹不休。可是,阮阮没有等到他的身影,却在第二日傍晚时分,从今上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。彼时,阮阮正在擦拭定州新送进宫的青瓷花瓶,却见许未露面的花奴,领了十个女子进来。那十个女子,一个个都是绝色,面如雪梅,身似垂杨,踏着杏花烟柳,肩并肩走来。此情此景,纵阮阮是个女子,亦忍不住驻足观看。她本以为,这又是今上新选的女子,却不曾想,今上在将她十人细细查看后,转顾韩玦。“将她们送到曹将军府。”今上一字一顿,吩咐道。曹不休?阮阮打愣。韩玦也似不敢置信,他转眸看那些女子,又瞪大了眼睛看今上,用目光向他求证。今上却挑了挑眉,“曹将军为国朝,出生入死,朕却忽略了他后宅之事,朕都有君实了,他却是连夫人都没有,朕心不忍,故而昨晚连夜给他选了十个美人儿。”韩玦静默不语。今上又道:“你告诉他,君实没有玩伴,请他早点生上十个八个,君实需要他们。”阮阮手中一滑,差点将花瓶打翻,幸好她反应及时,连忙将它扶住,可心底却失了滋味儿。珠冠韩玦依旨,送十女子至曹不休府。阮阮深呼吸,抬眸看天,强制让自己镇定。这是块被烧红了的碳火,纵是无法落脚,她也知曹不休这次是怎么都避不开了。她一壁希望他能直接拒绝,一壁又希望他爽快应下。她于几番深呼吸与抬眸看天中,强制自己冷静下来,最终希望曹不休能顺从今上。毕竟,在他的平安喜乐面前,她的小儿女情长,可以掩盖,甚至割舍。只是,有一事她不明白,因失子之痛,花奴已有好几月未曾露面,而今日竟是她带着十女子过来?她是听了谁的主意?今上?还是宰辅杜敬业?她又意欲何为?她在心底存了疑,她转顾花奴,彼时她正拂弦给今上弹奏箜篌。但音律初起,还未成调,明皇后的脚步便大步流星从殿外而来,面上尽是冲冲怒气。她走路向来端庄稳重,而像今日这般横冲直撞,倒是头一次。阮阮诧异地向她看去,却见她亲自动手,毫不客气,夺过花奴手中箜篌,直直摔下,动作之快,令花奴的手僵在半空。而今上,亦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。他先是一怔,随即起身,眉心紧蹙看向皇后,“明棠你这是做什么?”皇后却不答,只举袖甩下两颗北珠冠。这珠冠阮阮识得,是皇后生君实时,今上赏赐给她的。北珠冠难得,其中佳品更贵,皇后手中这两颗,每颗价值三万缗。所以,因为珍贵,整个内廷也仅有她才有。“官家。”皇后转顾今上,一字一句道:“前日,凤鸣宫突遭失窃,那胆大包天的贼人,竟然偷走了臣妾的珠子,更可气的是,她还偷走了君实压枕辟邪的银鸭。”皇后略顿了顿,声腔似有哽咽,“那银鸭子是请佛主开了光的,君实夜夜压在枕下,有它才睡得踏实,可自从失了它,君实就开始梦魇,君实本来身子就弱,怎么受得了夜间休息不好?”“可这与花奴有什么关系?”今上仍是不喜。他目光瞥过花奴,见她眼中盈盈已有水光,心中不忍,转手去扶她。可他的手还未触及花奴,便又被皇后一掌给打下。皇后揪过花奴肩膀,略一用劲,将她推翻在地。花奴被打得措手不及,眸中泪水再忍不住垂直而下,“皇后莫非怀疑是奴偷了珠冠和银鸭?”皇后居高临下俯视她,厉声问道:“难道不是吗?”花奴面上俱是震惊,“官家知道,奴向来胆小,又终日闷在梨阁,怎么可能有本事瞒过众人,偷进到凤鸣宫?”“是吗?”明皇后冷冷看向花奴,“那为何我的珠冠会在你柜中被找到?花御侍请给我一个解释?”“柜子?什么柜子?”花奴听闻,瞬间变了脸色。“花御侍有多少个柜子,难道自己都记不得吗?”皇后面上不屑,瞥她一眼,缓缓说出提示语,“那是一个三层相叠的套盒,盒子中有珠冠,还有……”皇后故意停顿,目光缓缓扫过花奴,似在给她思考的时间,果然她嘴角笑意还未褪去,花奴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。花奴瞬间面色惨白,以额触地,阻止了皇后接下来的话。“花御侍,还要我帮你回忆吗?”皇后轻抚护甲,漫不经心问道。她说得风轻云淡,花奴却抖如筛糠。皇后出手,有如雷霆之势,花奴承认,又在眨眼之间。“官家。”明皇后冷了脸色,向今上躬行大礼,语调渐缓,却又强硬不容拒绝,“花奴她偷盗臣妾珠冠,臣妾暂可不追究,但她居心叵测,偷盗君实银鸭,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惩罚。”今上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,他退让到一侧书案边,见花奴泣不成声,终是心有不忍,“珠冠也找回来了,那让花奴将君实的银鸭还你……”“官家,君实是您的第一个孩子。”皇后坚持。“有了第一个,便会有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”今上看了看花奴。“官家。”皇后突然拔高了声音,“君实不是您唯一的儿子,但您却是君实唯一的父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