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我当时能不那么高兴,能稍微的用眼角余光在张语绮身上扫一下,我就能够看到了,她听见我叫“姑妈”的时候,眼底一闪而过的、深沉浓厚的落寞,十根指甲用力地扎进掌心,留下一片通红,骨节却分明发白。
但是我没有。
我只听见电话那头的姑妈温柔的声音:“凌凌啊,早上我太忙了,就没有接电话,你怎么了?是不是有事啊?”
这轻软温和的声音宛如一缕暖暖的小风,将我一身的疲惫和压力都扫走了大半。
我提起个笑脸回答道:“我没事,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备一下。你说你早上就在忙,是不是公司又让你通宵加班了?”
姑妈轻轻地叹息了一口气:“哎,是啊,最近工作太多。凌凌,别说我了,我这边没事的,最多就是辛苦一点,你去给那个张小姐做保镖,这两天过的怎么样啊?她有没有刁难你?”
我“嗯嗯”地应着声,同时偷偷地抬起眼皮撇了张语绮一眼,当着人家的面说坏话应该不太好吧…
这么想着,我有些心虚,不自在地故作含糊,回答道:“哦,我没事,这边都挺好的。”
“嗯,那就好,那你晚上休息住哪里啊?吃饭怎么办,是自己解决还是怎么样?”
她的声音转化成无形的电波,隔着空气和话筒像一阵温暖的水流一样流进我的耳朵里,于是整个人都变得舒爽了一大截,会心一笑:“放心吧,都挺好的,还给我安排了房间,衣食住行都特别好,真的,姑妈,你别担心我了。”
姑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嗔怪道:“我怎么能不担心呢?总之,记住我跟你说的话,在伺候这些人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,别给自己惹了不痛快,听到了没有?”
我乖顺地点着头:“知道了知道了,我又不是小孩了,好啦,你放心吧啊,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,别老是加班,身体要紧。”
之后又寒暄了几句,姑妈那边似乎来了什么人,我们就匆匆地说了声再见,就把电话挂掉了。
跟姑妈说了一会话以后,我感觉到心情瞬间就好了很多,哼着小曲儿把手机又重新塞进了口袋里,低下头开始吃饭,食欲大开。
张语绮看着面前低着头欢天喜地地吃饭的年轻男孩,想到那天在医院见到陈嘉倩之后二人的交谈,刚刚又听到了这男孩子温顺乖巧的声音,心底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酸涩的波浪,顺着经脉和血管往四肢百骸流过去。
她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地控制着声音不那么颤抖,先是轻咳了一声,才淡淡地开口问道:“你家里人?”
我正往嘴里塞菜,听见她这么一问,一时间有些愣怔,傻乎乎地点了点头,含含糊糊地回答道:“嗯,我姑妈。”
张语绮又问:“你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人吗?”
她这一句话落了地,叫我心里生出几分怀疑来,从她知道我要开始当她的保镖那一刻起,凭借着她的身份和权力,她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个人信息,应该一早就调查清楚了才对,怎么会现在来问我?
虽然心里是这么怀疑着的,可我转念一想,也没什么好隐瞒的,于是就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:“只有我和姑妈两个人。”
张语绮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收了回去,在桌子下面轻轻抓住了裙子,十根指甲将那柔软光滑的布料抓得皱了起来:“你父母呢?”
我顿了顿,把一块肉塞进嘴里,很冷静地回答说:“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,家里也没有别的人,一直是姑妈抚养我长大的。”
这几句话说出来之后,我自己都很惊讶于这种淡定和冷静,虽然这件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块伤疤,可毕竟当时我尚且还在襁褓之中,对我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印象,全凭姑妈一张嘴跟我描述他们,所以说实话,这点伤痛和难过已经在时间的锤炼和涤荡中渐渐平息了。
张语绮听着面前的少年用这样冷静淡然、完全不像往常的语气讲述出这件事情,心口猛地一阵钝痛,脸色白了白,强作镇定地回答道:“是吗,那你姑妈带着你,应该很不容易吧,她后来的家庭对你也没有意见吗?”
听见她这几句话,我觉得今日的张语绮很是奇怪,完全不像她平时那个冷冷清清的如同冰山一样的形容,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平易近人了,叫我反倒有些不适应。
我顿了一下,偏偏有些犹豫之后,还是回答了:“姑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,一直是一个人过的,也没有男朋友。”
声音落地,张语绮低垂着头,感觉似乎有一个锤子在她心脏上落下了重重一击,让她一时间喘不上气来。
她没有抬头去看面前朝气蓬勃的男孩,因为心虚,因为没有勇气。
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从水中被波涛席卷上岸的鱼,被烈日和高温剥夺走了全身的力气,连张开嘴巴都变得无比困难,喉咙似乎被塞进去了一团棉花,上不去也下不来,硌的她难受,却无从下手。
张语绮强作镇定,拈起红酒杯轻轻抿了一口,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晶莹透亮的瞳仁,红唇有些无力地弯起,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:“是吗,那还真是不容易。”
我见她今天这么温柔和煦、平易近人的一副模样,只当她是心情好,于是也不由自主地把一直提心吊胆的防备心给放了下来,脸上扯出个不好意思地笑容:“是啊,不过我现在也毕业有工作了,以后就能好好地孝顺姑妈了。”
说话的时候,我不自觉的就带了些骄傲和神气。
从小到大,我没有父母亲人,姑妈就是我心目中最后的堡垒,是我最最坚实的后盾。
张语绮又轻轻问道:“听你刚刚打电话,她似乎很忙?是在哪里工作的?”
听她这么一说,我不由自主地又紧张了起来,生怕她会找姑妈麻烦,脑子转的飞快,最终有些不自然地支支吾吾道:“哦…她就…在公司上班,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,没过问过。”
张语绮看着少年闪闪烁烁的神色,敏锐地觉察到他这是在撒谎,努力地维护着电话那头的陈嘉倩,心脏一凛,仿佛有个地方破了个小洞,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温暖却酸涩的液体。
她努力地将这股心慌压制了下去,十分勉强地提起个平淡的脸色来:“你姑妈…应该长的很好看吧,都说侄儿像姑姑,我瞧着你这眉清目秀的,想必她应该也是个美人了。”
听见她说出这些话,我真要以为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。
一向冷漠无情的冰山美人、黑道女王,今日却突然转变了风格,成了个温婉和煦的邻家姐姐,这天壤之别叫我是在难以适应,不过却也莫名地有些亲切,于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下去:“嗯,我长的确实是像我姑妈多一点,听姑妈说也像我爸爸,跟妈妈倒不是很相似,可惜家里已经没有他们二人的照片了,所以我也不得而知,这些都是听姑妈跟我说的。不过我姑妈可长的比我好看多了,那可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,嘿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