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应声回头,日头挂在正头上,这崖边的道上积了些许水渍,还未全然干却,在那愈发热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。陈澍呆呆回头时,前?方?的沈洁好像也束起了缰绳,马蹄声慢下来,听见一声“你去吧”,她才回过神来,有?些迫不?及待地一扯马缰,让身下黑马调转头来,往回踏了两步。
天光充盈了整个?视野,云慎不?曾披着长?袍,那细瘦身影在这一片有?些晃眼的秋色之中,影影绰绰的,看不?明晰,等渐渐近了,才看得清他是快步跑来的,陈澍心里一钝,正要开口叫他慢些,她总不?会不?等他,便看见云慎喘着气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?,躬起腰,杵着腿,缓了好一会,然后直起身来,什?么?也没说,只是把手一扬。
一个?小物件从云慎的手中飞出,逆着光,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墨线,最终乖巧地落入陈澍怀中。
她低头一瞧。
第五十二章
“他方才扔给你了什么?”
行至山中,似乎已经穿过了那乱石横生,寸草不行的峭壁,路边的灌木也染上了翠意,从?崖边探出一两枝光秃秃的褐色枝桠,渐渐地添了些新叶,零星点点的绿芽也从无到有,缘着这贫瘠的山道,越长越多。这里不比天虞山,没有那样的生机,却也是另一种的蔚然,一笔一划,一草一木,仿佛都含着力道,放眼望去,除却天边偶然飞过的冬雁,风止云开,那整片整片的山岭,只显得?沉默刚韧,叫人生畏。
两个身影一前一后,前面的沈诘手上引着马,娴熟地穿过这条崎岖山道,她?走得?利落,又识得?路,直到穿过座险峰,天光大盛,风景正好,才一扯缰绳,缓下马步,回头看向陈澍。
陈澍就不比她?了,且不说识不识得?路,毕竟前方总是有沈诘带着,不怕进了岔道,就说这山间怪石,道边荆棘,也足以抓住她的心神,时不时慢下来好奇地瞧上一番,等瞧了半晌,一转头,发觉前面的沈诘没影了,又急忙拍马赶上。至于其中是否偷偷使了什么小招数,教胯下那跟她一样话多又贪顽的黑马脚底生风,比寻常还跑得?快些,那就无从得知了。
前头的沈诘停在?下一段上坡的山道之前,陈澍一夹马腹,那黑马四个蹄子撒开了跑,很快追上,堪堪停在?沈诘身后。
便是此时,沈诘问出了这句话。
开口的时候,她?回头瞥了一眼陈澍,好似不经意,又恍惚带着点时常坐堂审讯的睨视,但很快陈澍便知道,她?这个回头不过是确认陈澍赶了上来。沈诘问完话,一夹胯下骏马,那马与沈诘不过今日第一次见,居然也有灵一般,如此乖觉地缓步向前走去。
陈澍便也拍拍身下黑马,她?不比沈诘,哪里?学过骑术,这回和沈诘同行,更显得?她?纵马的方式也奇奇怪怪的,不似御马前行,倒似同那黑马在?嬉戏打?闹一般。她?先低头小声在?马耳朵边上咕囔了一句“慢点”,被灵活的马耳扫过脸颊,沾了一道灰,也不生气,乐呵呵地又坐了回去,才想?起回沈诘的话来。
“哦,其实是我自己的东西。”陈澍道,伸手去笨拙地翻找被她?挂在?鞍侧的小物件,又努力?伸长胳膊,递给沈诘看,
“喏,是我的剑穗。”
这会?已出了山洼,是在?阳面,小巧精美的剑穗就这样躺在?陈澍的掌心,半边穗丝从?虎口落下,随着马上的颠簸一摆一摆地晃动,彩光流转,煞是好看。
沈诘一瞧,也起了兴致,用手指浅浅一拨,道:“怎么有处断了?”
“沈大人眼力?真好!”陈澍赞道,“哎呀,原本是好的,我费了好大功夫编的呢,可惜论剑大会?的时候被那个……那个……忘了!总之是个坏人!出手没个分寸,一点也不‘怜剑惜玉’,把我腰间挂着的剑穗给伤了。”
“确实可惜。”沈诘道,抬眼去看陈澍,“那这东西怎么又到了那云慎的手里??”
“是我给他的。这些身外之物,带着累赘,我就都塞给他了。”陈澍吐吐舌头,道,“而且剑穗坏了也不能?用了,我当?时就想?着反正我也不用了,不如给云兄帮我丢了,他那日还真骗我说已然丢了,结果你瞧——诶?我为什么会?想?给他?”
沈诘宽和地轻笑?一声,道:“是啊,你为什么会?想?给云慎,而不是转送他人,或者干脆丢掉?”
“当?时好像是心里?有个声音……”陈澍皱着鼻子,努力?回想?,道,“也不是有个声音,就是有个想?法,觉得?若是不要这剑穗了,应当?是还给云……为什么是‘还’,这么一想?,确实奇怪——”
“哈哈,也许是你自己本就天马行空,想?法颇多呢。”沈诘笑?着,用马鞭指着那剑穗,道,“好生收起来吧!他既好好地把这剑穗留到了今日,又在?分别时跑来特意送还回来,这东西可就不止单单是一个剑穗了。”
陈澍一愣,低头去摆弄手上剑穗,道:“什么?难不成他还在?里?面塞了东西,附了讯息?”
“我不是说这个。”沈诘摇摇头,笑?声嘹亮,又收回马鞭,一甩,教胯下骏马跑起来,一瞬又跑上了山坡,遥遥地高声道,“——这东西,可是个‘信物’了,不是么?”
那爽朗的声音回荡在?两山之中,入目的一片沉静山色都淡去了,陈澍低着头,愣愣地把那剑穗拎起来,又仰头对?着烈日,瞧上一瞧。她?也不知道自己在?瞧什么,只是背着光,那样刺目的日照,从?飘荡的穗花缝隙中穿过,几乎也牵动着她?的心绪,愈发显出了那一道豁口,教人生出一股似是怅然,又似是爱怜的情?绪。
“还不快些跟上!待会?若是碰上了岔口,我可不管你了!”前方沈诘又高声喊道。
陈澍这才回过神一般,反手把那剑穗收进怀里?,本能?地夹起马腹,趋势着黑马飞驰起来,莽撞地冲上那坡道,又缓下来,和沈诘一对?视,也不知为何,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?了。
“还好有沈大人。”她?想?抛开方才那一程话一般胡乱找着新话头,生涩又真诚地恭维着沈诘,“不然我还真找不着路呢!”
两人再度齐头并行,连马蹄声都有节奏起来,一顿一扬,好似韵律一般。按说这山道并不宽阔,两匹马已是艰难了,不过这二人,一人骑术精湛,一人初生牛犊,也就这么一齐默契地并行了下去。
“是还好有你。”沈诘顿了一会?,才正色回道,“此番点苍关大洪,定是人为,若非这始作俑者是挑的论剑大会?当?日行事,又有这么多义士见义勇为,点苍关一关上下的黎民百姓,恐怕难逃这汹汹水势。”
“虽然水势大,可这不是挺过去了么?我瞧沈大人行事,明?明?很有章法,那些官差兵士也尽心尽力?,就算不是论剑大会?,没有我们这些帮忙的人,有大人和那个刘茂坐镇,这洪水也不是不能?防住的,为什么这样说呢?”陈澍不解,道。
不知不觉间,二人的速度又放慢了些许,沈诘胯下那匹马还在?默默前行着,陈澍胯下这匹,许是年龄小些,气性不定,已然偷偷把耳朵又转过来,听?得?那叫一个认真。
陈澍不觉,沈诘却是一眼瞟见了,不知想?起什么,微微笑?了笑?,才道:“你也算是说到点上了。我且问你,你觉得?刘茂此人,如何?”
“呃……谨小慎微,沽名钓誉?”陈澍道,“不过我瞧他人不是那种无恶不赦的大坏蛋,还是有些能?力?的,那些将?士被他驯得?跟野狼一样,做事透着股狠劲。”
“那不是他驯的。”沈诘笑?着拿马鞭点了点陈澍的头,道,“一看你就是不知政事的武痴,这些朝野趣闻,你是一概不知啊!”
“那大人同我讲讲,讲讲!”
“刘是国姓,这你总知道了吧?”沈诘慢悠悠道,“据传这刘都护,原是先帝颇爱重的一个皇亲之子,本是离了八竿子打?不着的亲戚,前些年靠着皇恩在?京城立了足,生了根,今上登基之后,更是因为同他老子亲厚,由着他们家?好生过了一段逍遥日子。”
“哦,京城人士啊,那他怎么被派到这偏僻地方来了?”陈澍道,“皇帝又不喜欢他了么?”
“还别说,你这小脑袋真是有点灵光。”沈诘笑?骂了一句,“是,也不是。如今天子迟暮,京中局势不明?朗,偏偏刘茂他老子前些年还病逝了,这个‘二世’素来得?罪人,京中不论是那派,都瞧他不顺眼,皇帝懒得?费心护他,又嫌日日弹劾他的奏折塞满了御案,便把他调来这点苍关作威作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