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从本月开始,每班月考的最后三名学生,需要跟从小西塞罗学习殴、不,是剑术一周。”奴隶替主人高声宣读。
一应院务在阳光下完结后,图利娅轻压着裙摆优雅地起身,捧着书卷,与兄长结伴离开,目不斜视地越过众生哀怨的视线。
“父亲下课了吗?”她问。
身体质素倍儿棒的小西塞罗,没敢说体能是典型学者的父亲刚一下课就溜得飞快,跑出学院吃好吃的了。
兄长面无表情,但含意一目了然。
图利娅倒是好奇了,“我明明收缴了父亲担任哲学系教授的学院资助,他是怎么有钱偷吃的呢?”
她家的资产全落在罗马城了,而为免给他人带来麻烦,也不敢让各方朋友资助,伟大的西塞罗就靠着一张嘴、一枝笔在希腊过活,哪来的私房钱?
小西塞罗语塞。
小妹没有收缴兄长的钱,所以打仗多年、钱包满满的他,被老父亲抢劫了。
图利娅噗一声轻笑出来,另拿了个小钱袋补给兄长,不作追究,只说着晚上的家宴里,可以让西塞罗跟叔父放松一下。为了身体健康,他可都已经禁酒一个月,图利娅板着指头认真地数算日子,该给爸爸一点甜头。
她温声诉说家事间,小西塞罗静静地听着。他低头看着小妹神色开朗的秀丽小脸,以及行动不便的右手,眼神黯了黯。
逃过两年前的凯撒派罗马大清洗后,西塞罗一族便移居雅典,连同西塞罗的弟弟一家,也放下军职,远道同来,以躲避怀恨在心的安东尼。随他们一家来的,还有许多家破人亡的罗马旧贵族,全都依附在了小图利娅之下,靠着学院寻得生计。
同在希腊的布鲁图斯,曾数度派人前来要求接走前妻小图利娅和儿子,但在学院的反对和一些相熟的贵族相助下,最后他被母亲赛薇利娅劝服,放弃了,没再骚扰前妻。
罗马方面,三头同盟以西塞罗的右手回应安东尼消灭政敌的要求,安东尼也并没见到过西塞罗那数篇辱骂他的文章,积下的私怨姑且算是都了了,勉强不再作追究,只将西塞罗流放了事。
西塞罗一族就此在雅典安居两年。
小图利娅在一家团聚后,与失去右手的西塞罗一般,都没向亲友提起过那恶梦般的追杀日,然而……
图利娅望见兄长黯然的目光,无声地抱上他的手臂,向他笑笑。出了学院,兄妹俩闲适地走在雅典的山路间,虫鸣、树影、海风,和着橄榄花的清香,还有朗朗的读书声,小西塞罗的沉郁之气渐渐散了,只紧了紧小妹的手。
没甚么比一家平安更要紧的了。
却在走到山脚时,小西塞罗敏感地听见了路口传来隐约的甲胄撞撃之声,立即止住脚步,将小妹推到身后,抽出剑挡在身前。
对方也听到他抽出武器的声音了。
一阵悉悉率率,山间小路的尽头处,对方现出了身影。
金盔红缨的一队罗马兵士,拱卫着一名穿着袍子、衣饰华贵的罗马贵公子。深棕色的短发、目光锐利的黑眸,一身地中海常见的蜜色肤色,他的身量虽不像罗马男人普遍的高大威猛,稍为懒慵的姿态却满是自信,一身运筹帷幄的风仪不容任何人小觑。
来人正是今年二十七岁的盖乌斯.西尔利乌斯.米西纳斯,罗马三领袖之一屋大维.凯撒的首席顾问。
抱着卷轴的图利娅,怔在原地。
她穿着半旧的米白色长裙和外袍,混身上下只有一面金扣章值钱,金棕色的长卷发皆被整齐地盘在脑后,露出带疤的前额,以及一双温和的浅蓝色眼眸。脚上沾着路里的泥黄,小图利娅温驯地抱着一堆书卷,就像融和进山林书院间,毫不出彩。
却是清新秀丽,不再被身处罗马时的鲜艳华服所掩盖。
海风穿过橄榄树的绿叶,轻轻拂过他们的脸。米西纳斯望着图利娅,不由自主地屏息半晌,后背微微颤栗。
“嗳,”良久,他弯起唇,笑瞇瞇地挥了挥手,“傻了啦?”
图利娅这才笑起来。
她微红着眼眶,带着笑容,说:“午安,米西。”
自那个夕阳分别后,他们足足两年未见了。
挡在二人之间的小西塞罗,并不想再将小妹交到罗马男人的手里。那场政治/清洗即便是由安东尼和莱彼特主导,首肯的屋大维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不过都是些毫无良知的政治家罢了。已然进入政权中心的米西纳斯,不会好到哪里去。
他却终究是接过小妹手里的书,然后默默退了开去。
罗马卫队也驻了足。
米西纳斯伸出手,扶着小图利娅走下最后一小段山路。两人并肩走出了小路,穿过雅典喧闹的集市,一路到了连接爱琴海的海湾,看见花白的浪涛。
大片的米黄沙子招来米西纳斯的嫌弃,他在炽热的阳光下皱着一张五官精致的俊脸。图利娅几乎失笑,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下将他推进咸海水里的冲动。她拉着他到了背光的阴凉处,找到一块平坦的巨岩。图利娅从怀里掏出手帕,正要往石面擦擦,便被米西纳斯止住。
他低头脱下厚重的外袍,解开肩扣,将袍子一扬,摊开铺到石面上。米西纳斯扶着图利娅坐下,才也拍拍手,穿着透凉的单衣,在她身旁的半臂远处落座。
“我讨厌沿海的天气,烦死人了。”他抱怨道。
米西纳斯支着两只脚,手肘托在双膝上,躬着背,没精神极了,恍惚就刚才晒到那么一下子就已经被烤干了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