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燕小说

逛梅西百货（第1页）

安妮跟伊迪丝小姐和埃莉诺小姐告了假。

她沿着第六大道向北走，脚下的石板路渐渐变得平整宽阔。当她来到第十四街交汇处时，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。

眼前是一排相连的砖石建筑，铸铁装饰的窗框整齐划一，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色商品。这就是梅西百货了——它不像后世那样独占一座宏伟建筑，而是由十几栋相邻的楼房打通连接而成，占据了整整一个街区转角。顾客从那些不断开合的深色木门里进进出出，其中不乏衣着体面的女士，她们手中提着印有红星标志的购物袋。

安妮在门前驻足了一会儿。她注意到右侧橱窗里展示着几件女装，裙撑将裙摆撑起一个优雅的弧度；左侧则堆叠着色彩鲜艳的布料，一块手写牌子上醒目地标注着「节省百分之六」。透过玻璃门，她能瞥见里面灯火通明的景象，煤气灯的光晕将整个空间照得颇为亮堂。

她走上前，迎宾员笑脸相迎，为她轻轻推开木门。

空气里飘散着新布料特有的气味，混合着皮革和淡淡的香水味。与她记忆中那个商品堆积如山、人潮汹涌的未来“超级商场”相比，这里更像一个秩序井然的、放大版的杂货铺。

穿着统一深色制服的男性售货员们站在各自的区域，身姿笔挺。有位长相俊美的男性店员，想要上前介绍和引导，安妮用手势婉拒了。她猜想，这应该是导购员或者奢侈品店柜哥一类的角色。

她快速扫视了一圈，注意到在香氛区和布料区交界处，站着一位年轻女店员，她独自一人，正低头整理着货架上的缎带，看起来有些腼腆。安妮径直朝她走了过去。

那位女店员见有客人走向自己，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受宠若惊的、格外热情的笑容。「日安，女士。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？」

安妮沉静的仪态和从容的举止，让她短暂以为这是位有身份的淑女；可再细看，那身深色制式长裙外只罩了件朴素的御寒披肩，全无时兴的装饰。她立刻修正了判断：这该是某位夫人或小姐身边得力的管家，代主人家前来采买的。

她稍微不那么紧张了，重新问，「是府上夫人需要添置新季的布料吗？」

安妮微笑着摇了摇头，温和地说：「我只是随便看看。」

女店员脸上的热情并未减退，她循着安妮停留在货架的目光，耐心地为安妮介绍起各种面料的质地和用途，从柔软的细棉到光泽动人的丝绸。当她发现安妮只看不买时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，反而指着不远处一个挂着「特惠」布条的柜台，小声说：「那边有些零头布料，价格很实惠，自己做些小手帕或者衬裙内里都很合适。」

就在这时，另一位穿着更为考究的太太唤了一声，女店员略带歉意地看向安妮。安妮立刻表示不介意，请她先去忙。女店员感激地点头，匆匆离开前，还从柜台下拿出一张印得密密麻麻的纸塞给安妮。「这是我们近期的商品目录，上面有些折扣商品，您可以带回去看看。」

安妮接过那张纸质粗糙的单子。纸张上列出主要商品及价格，文字简略，只强调功能。这让她想起前世各大超市发放的那些彩色促销折页，眼前这黑白单张，估计就是它们的前身了。若是能将折扣信息印制得更精美些，配上图样，文字介绍更侧重使用体验和收获，再定期寄送给有消费记录的客户，效果或许会更好？她甚至闪过一个念头：若向梅西老板提出这些建议，不知能否赚些咨询费？

安妮一边思绪飘飞，一边继续漫步观察。

她看到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太太，正捏着一块咖啡色的布料，情绪激动地和一位男店员争论。

「我只是这个月手头暂时不方便，下个月我儿子寄了钱来，一定立刻付清！我在你们这儿买了两年的东西了……」老太太的声音带着恳求。

店员面露难色，指着货架上一块写着「现金交易，概不赊账，尽情谅解！」的板子，语气很坚决：「非常抱歉，夫人。公司规定，所有交易都必须使用现金。我们无法为您破例。」

老太太又争辩了几句，见对方毫无松口的可能，脸上光彩黯淡下去，她依依不舍地摸了摸那块布料，最终愤慨地转身离开。看来梅西百货这时为了现金流稳定，已经采取了严格的现金交易制度，不再允许赊账模式。

没走多远，她又看到一位管家打扮的男士，指着一套银质茶具，与另一位男性店员站在一幅促销横幅下面讨价还价。

「促销价基础上，能否再优惠一些？如果我一次购买两套……」

店员脸上挂着标准的、毫无转圜余地的微笑：「先生，我们所有的商品都是明码实价，价格公道，恕不议价。」

那位管家皱了皱眉，似乎还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。固定价格，不接受讨价还价，在这个普遍存在议价习惯的时代，算得上是一种颇为超前的经营策略了。它简化了交易流程，也塑造了“价格公道、童叟无欺”的形象。

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楼层，从开放式货架，玻璃柜台，促销横幅上一一掠过。最终停留在手中的商品目录上，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商业氛围，让安妮一时有些沉浸，甚至有一丝享受。

若是让我来经营，安妮心里不由自主地思忖起来，这里的灯光还是太暗了，无法照亮每一个角落。等爱迪生的电灯投入商业使用后，立马用上。对了！电灯还要多久才商用？5年还是6年来着。如果没记错，托马斯·爱迪生现在还在新泽西州的某个实验室……货架之间的通道也可以再宽一些，让顾客能更从容地浏览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显得有些局促。

逛了一圈，安妮此行的主要目的——购买现成的、尺码合适的，符合新身份的衣裙——却似乎没有着落。她看到的区域，大多是琳琅满目的布料、各式各样的手套、帽子，唯独不见她想象中的“成衣区”。

她走到一个陈列着几件样式简单裙装的柜台前，柜台边站着唯一的男性店员，身上香水味非常浓重。安妮屏息询问道：「请问，这里没有直接可以穿走的成衣出售吗？」

男店员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惊讶，虽然依旧维持着礼貌，但眼神里那份诧异却掩饰不住。他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安妮，语气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轻慢：「您是为府上的仆佣统一采购制服吗？如果是那样，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尺码较为宽泛的简单款式。」

安妮摇头，「我是为自己。」

「您是说……为您自己？」他顿了顿，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安妮简朴的衣着。最后，指向身边几个孤零零的衣架，「这边倒是有几件现成的，款式和尺码都不多，您可以看看。」

安妮当然看见挂在那里的寥寥几件连衣裙，颜色暗沉，剪裁直上直下，几乎看不出腰身。这不是她想要的。

「有没有式样更合体、好看一些的？」她问。

店员脸上浮现出一种「果然如此」的神情，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答案。他的语气恢复了职业性的流畅：「如果您需要合体的日常衣裙，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布料，也可以为您推荐合作的裁缝师傅，手工费另计。至于现成的、像样的成衣……」他嘴角微微下撇，「那类商品通常在一些面向工人阶层的小店铺里才有，价格低廉，但剪裁粗糙。我们梅西百货暂时不提供那样的商品。」

至此，安妮彻底明白了。在这个时代，真正意义上的“成衣”几乎不存在。所谓现成的衣服，不过是些未经细致划分、仅按大致体型缝制的“半成衣”，它们缺乏精准的尺码体系，款式也极其有限，通常只有最普通的日常款式或工作服。而体面的、合身的衣服，依然离不开“定制”——无论是自己动手，还是交由裁缝。

成衣，更多被视为廉价和粗糙的代名词，是工人阶级出于经济考量不得已的选择。

她谢过那位店员，转身离开。

虽然没有买到想要的衣服，但她若有所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