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说会盟的第二天,诸侯在坛埤上歃血高呼的,是会盟的誓词。
那么今天在明堂,太史逐条宣读的盟约大纲,就是包含了这些誓词精神但更为详尽完整的根本大法。目的是为了确立原则、权利与义务。统一思想,确立九丘秩序的终极规则。
千百年来,这套维系共主与诸侯平衡的盟约,核心始终不离五条:君臣之分,界定权力义务;邦交之道,规范各国相处;贡赋之制,确定纳贡标准;嗣立之法,规定继承程序;刑赏之典,确立惩戒条款。总体上来说并没有大的改变,但每隔几年,都会有些新的问题出现。
就如同这百十年来,从共主起,澹台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。诸侯各自为政,不听号令,而上行下效之下,各国国内的贵族也频频作乱。勃轳国君在混战中不明不白地被弑,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。没完没了的内乱,会消耗各国的综合实力,更可怕的是,潜伏于四周的各个并未归顺的蛮族部落,也对九丘诸侯构成了巨大的威胁。
为了遏制这愈演愈烈的乱象,此次盟约在"尊君"二字上做足了文章——对九丘而言,可借此压制诸侯;对各国国君来说,也能以此震慑士族。同时在继承制度上更加强调正统,以防权臣篡位。
税赋条款更是直指乱局。有些边城一年数易其主,今日属勃轳,明日归东奥,后日又成了乌戎之地。城头旗帜变幻间,赋税册籍早已混乱不堪。去年岁贡竟有半数未能缴纳。不是城池易主无人可交,就是新任城主推说不知前事。更有甚者,一座城池同时在两国的贡赋册上出现,真可谓荒唐至极。新约明确规定:城池易主须及时交接赋税,逾期每月加征三成,故意拖延者视同背盟。而频繁易主的城池,概由最终归属国承担纳贡之责。
太史的声音陡然转厉:"。。。有违此制,当受其咎!"惩戒条款如重锤落下,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无形的涟漪。
盟约宣读完毕,钟磬声起。诸侯们各怀心思地躬身行礼。
车厢里,熏香细弱的青烟被颠簸搅散。
李玺毫无悬念地又跟着萧承瑾钻进了马车,他舒展了一下穿着繁复礼服的筋骨,仿佛刚结束的不是一场关乎国运的盟会,而是一场无聊的茶宴。
“絮絮叨叨又一天,”李玺侧过头,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萧承瑾,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敛去几分,低声道:“允棠,明天就要开始议定具体的盟约条款了。那十六城……你真就甘心这么划出去?你若想争,我可以在场上替你搅一搅浑水,豁出去辩他一场,未必不能要回来。”
萧承瑾眼睫未动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:“你们罄霖,如今是太平得没有要事需要太子殿下操心了吗?总盯着东奥这一亩三分地。”
“啧,”李玺嗤笑一声,随即又正色道,“和东奥的邦交,就是本太子眼下顶顶重要的事。你家的边境线挪动一分,我罄霖的边防策略就得跟着变动十分。王爷,别嫌我烦,东奥是磬霖的屏障不假,可磬霖何尝不是东奥最后的退路?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我这胳膊肘子,一定是向你拐的。”
车厢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,只有车轮碾过宫道青石的辘辘声,规律而沉闷,像是在为这个衰颓的王朝敲着边鼓。良久,萧承瑾缓缓睁开眼,却没有看李玺,目光投向车窗缝隙外流动的、属于澶台皇都的、虚假的繁华夜景。
“不争了。”他声音平静,那是一种将所有波澜都强行摁死后的麻木。“从一开始,勃轳国君之死,难道真有人信那是东奥所为吗?不过是个借口罢了,所有人都心知肚明。”他顿了顿,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此刻盟约上争回一口气,然后呢?联军铁骑会因此退出一寸土地吗?不会。”
他终于转过头,看向李玺,那双曾经清亮飞扬的眸子,此刻幽深得像两口枯井。“只要东奥自己的拳头不够硬,刀不够快,他们就会因为我今日的‘不识时务’,在往后的日子里,用更狠、更绝的手段,把这点‘气’连本带利地榨回去。”
他微微后仰,将头靠在冰凉的车厢壁板上,华贵的亲王冠冕与冰冷的木质接触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他闭上眼,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,又仿佛将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心口。
“这十六城可是沃野千里呀,怎能轻易拱手他人?”李玺想一想,也为东奥肉痛。
“如果……如果用这十六城的膏腴之地,能换来东奥一个喘息的机会,换来将士们舔舐伤口、重铸刀兵的时间……”他声音越来越低,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轻得像叹息,却又重得像血誓:
“这代价,我付了。”
这句话不像抉择,更像是一场对自己的凌迟。每一座即将割让的城池名字,都是一道刻在他魂魄上的崭新伤疤。他并非放弃,他只是将复仇的火焰,埋进了更深的灰烬里。
接连两日,明堂之内回荡着太史官宣诵盟约的刻板之声。五年间各国签署的诸般条约,无论出于胁迫还是盟好,皆在此逐一宣读、认定。若有异议,则由太史馆援引故纸堆中的先例予以裁定。此间核心,无非疆界重划,岁贡流转。
巨大的地图铺陈于殿心,山川城池纤毫毕现。战败之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,疆域被重新分割。即便是战胜的联盟内部,亦为分赃不均而龃龉不断,昔日盟友在利益面前,唇枪舌剑,寸土不让。
萧承瑾始终缄默。
他对于那十六城的割让未置一词,甚至在疆界已定的情况下,依旧依照旧版图,将东奥本年岁贡全额完税,分毫未以城邑沦丧为由拖欠减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