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川吾友安。
信笺展开的一刹那,柳青川的鼻尖还是酸了一下。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,伴着微凉的晨曦,一字一字地读了下去。
信很长很长,白云介写得极其细致。从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前往阮府开始,一直到阮瑶琪出嫁前一个月终止,事无巨细。她只字未提昨日龃龉,亦没有为自己辩白之意,甚至字里行间没有太多情绪。
她只是平实地讲述了那些年发生在阮瑶琪身上的故事,把一切解读权都交到了读者手上,过往种种,是福是祸,是对是错,皆由柳青川来定义。
起初读到同衾而眠、共读禁书、组建诗社的片段,柳青川会心一笑,想象着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其中的美好画面。后面读到阮瑶琪同白云介一样挂念自己,又有些欣慰、有些遗憾。但当阮瑶琪进入待嫁倒计时,柳青川才意识到,苦难开始了。
。。。。。。女红塾师严氏,人如其姓。飞琼所作针线,动辄得咎。线迹稍欠平直,便斥其心浮气躁;配色略出新意,即训为邪道异端。飞琼素不喜针黹之事,今竟日日枯坐窗下,如芒在背。尝问母何须至此,孟夫人答:待嫁女皆然,余少时亦受此训。婿家既遣人亲授妇容女德,是为美意,汝当好生习之。
余屡致书问其近况,飞琼皆以“安好”“勿念”相复。反问汝:近日可曾勤修技艺、精进才能?答:余幼时见家严训导家兄,士人一日不学,学问即荒。因思闺秀亦同此理。诗文书画,日日习之,未尝敢怠。飞琼闻之大悦,频频勉励,殷殷如亲姊,吾遂不敢辜负。
壬申夏,飞琼曾寄余诗一首:
一瓣红妆逐水流,不知香艳向谁收。虽然零落随风去,疑是凌波洛浦游。
余览毕,笑曰:汝又犯痴耶?然其时未察,以莲瓣自喻,慨身世飘零,若逐水之萍,实乃叹息姻缘天命皆不由己也。诸般安好之语,皆为自欺。。。。。。
白云介的文字,仿佛一个冷静的史官,记录着一位天真少女如何被无声绞杀。
柳青川的视线模糊了。她原本以为,像阮瑶琪这样的官员女眷,在外受人敬重,在内有人疼爱,父母支持她的喜好,姐妹与她志趣相投,最后再找个好人家的男子成婚,一生皆是顺遂。
但她没有想到,即便是高贵的官家小姐,也逃不过被人当成货物挑选的命运。章家像一个挑剔的买家,无情地修剪着阮瑶琪身上不符合妇德标准的枝丫。甚至一边修剪,一边指摘其母教女无方,狠狠打压。
柳青川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卖的时候,在人来人往的码头,被人挑来捡去。又想起第一次进太师府的时候,为了在众丫头中脱颖而出,她铆足了劲装乖讨好,才获得侍奉老太君的机会。后来回到碧桃院,她再一次成了恩客们挑选的对象。
这些年,她用了很大的力气隐藏自己、迎合他人,才获得了一点点对人生的掌控权。但如果阮瑶琪还活着,将一辈子困在章家为她建好的牢笼中,被那看似风光、实则冰冷的世家规矩死死压住,无法喘息。
原来,天下女子俱是如此,都逃不过被挑选、被定义、被摆布的命运。
想到这里,柳青川的泪水决堤了。她为自己曾轻易判定阮瑶琪“不配为姐妹”而悔恨不已。那些诗句,不是一个养尊处优少女的无病呻吟,而是一个早熟的天才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迫走上绝路时,发出的最后悲鸣。
白云介离开碧溪后的一年里,阮家家道中落,又因子女众多,经济日渐窘迫。阮仲韶为了给女儿筹措体面的嫁妆,四处借钱被拒,不得不推迟婚期,章家为此十分不悦。孟宛君为了节省开支,殚精竭虑,甚至变卖了当年出嫁时带来的心爱首饰。更不必说自由天性被一再打压、反复磋磨的阮瑶琪了。
子女的婚姻对父母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?阮瑶琪觉得,如果像大姐姐一样,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,是为了成全父亲报恩的美名便也罢了。可是看到父母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甘愿忍受困苦与轻蔑,她又想不通了。为什么要为了虚无缥缈的幸福,毁掉当下的幸福呢?
阮瑶琪沉浸在对父母的心疼愧疚,和对婚姻的悲观恐惧中,日渐消瘦。终于有一天,身体不堪重负,一病不起。
。。。。。。飞琼临终之时,曾对吾许下三愿:一为完成儿时之约,出版诗集;二为嫁与心爱之人,自在逍遥;三为与汝因缘再续,相扶相持。如今感怀,此三愿非独为余,亦其本心也,故为求逍遥行此至激之法。然俗人难解,世道难容,阮家为保飞琼清誉,只道突患不起之疾,将嫁而卒矣。。。。。。
最后一页信纸,柳青川发现了几处白云介眼泪留下的痕迹。理智讲述了这么多,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,露出了心底最深沉的思念。
柳青川颓然放下信,整个人蜷缩起来,肩膀微微颤抖着,任由泪水不断濡湿着衣衫。
从昨日负气出走到现在,整整一日一夜,柳青川水米未进。先是反复咂摸飞琼的诗文,再是反复读着烟岚的书信,时而落泪,时而愤懑,心中那股无名火,早已从对白云介的怨怼,转向了对阮瑶琪的惋惜,转向了对吃人礼教的巨大悲愤。
柳青川坐到桌前,铺纸研墨。她有太多话要问,也有太多情绪要倾吐。她几乎是以质问的语气,向白云介提出了一连串疑问。
飞琼既知夫家迂腐,何不早日力劝父母,争取退婚机会,另择他婿?
敏感之人最是多思,你是她的密友,为何没有多加关心,早点发现异样?
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很痛苦,却还是无能为力?
既然婚事已成定局,为何不劝她放宽些心,以待来日,何必为此搭上性命?
若换做是你,置身此局,该当何解?要如何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?
以上种种,与其说是质问,不如说是一个同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人,发出的痛苦疑问与迷茫。
信送出后,柳青川心中升起了一丝忐忑。她不知道白云介会如何回应这些略显尖酸的质疑。